“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唐人韦庄佳句也。韦庄词清秀英发，花间词之隽挺者。着一“春”字引首，通篇春意盎然。春色恼人无涯暖，卧听舟雨不觉寒。昨夜读俞樾《春在堂随笔》，翻至卷九，见其质疑《心经》汉译恐误，乃引《世说新语》支道林语：“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是空，色复异空。”俞樾遂翻悟印证，乃作结曰：“此二句语简而意赅，疑经文本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复异空，空复异色’，盖即《金刚经》‘非法非非法’之旨，所谓无实无虚也……译者误也。”

学者遍阅经史，乃能掩卷沉思，发凡质疑，《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与著者隔千古时空论辩，此亦不异坐而论道者也。前日见台湾作家张大春考证“秋菊”，写道：

至於菊焦於萼上而不落，這是生物學的常識。那麼──試問《離騷》為什麼說：「夕餐秋菊之落英」呢？這是題外話，還不得不解。「落」字在這一句上，不是墜落、飄落、凋落，而是「初」、「始」之意。《詩‧周頌‧訪落序》：「〈訪落〉，嗣王謀於廟也。」此處的「落」，就解作「開始」。屈原不食人間煙火，也斷不至於吃焦枯的菊花，秋菊之落英原是指秋天初開的菊花──屈原的華麗晚餐！

屈原的这一句历来学界争论甚多。菊古文字为鞠，聚首也，终始也。其花凋而不落。然张“鞠”之考证似可商榷。《尔雅》云：落，始也。虽如此，“落”此义用之者鲜。《访落》之例精当，但窃以为举一隅难以三隅反。况诗歌无非诗人比兴言志之谓，意到则止。秋菊虽不摇落，诗人折使其落也无不可。又诗上句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坠正与落对，其意现矣。然则，木兰花开向天，安有坠露乎？又无非是屈子自比兴尔。无伤大雅，即毋须计较也。屈原毕竟是诗人而非植物学家，就让诗人诗人，让学者学者也罢。

苏珊·桑塔格对“过度阐释”的批评是一剂良药。治学要在轻松与苛刻之间。学者间的切磋论辩如钻牛角，道义与情趣兼得乃为上乘，不然则沦为文人相轻之悲也。我们考古训诂，虽不妨看做闲茶淡酒，然于学文文章之道，涉乎时风，影乎读者，不得不严谨之又严谨也哉。诚如此，黍离之悲亦是莫春之好，在惨淡的初冬早晨，沏茶一碗，翻阅卷中春色，悠然心会，妙处不在闲情逸致里，当在字斟句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