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流年风雨 |
每一年的某些天我都要走在这条街道上,从我的住处到那小书店,来来回回勾出那么一条曲线。我的活动范围就这样狭小,我的思考也就沿着这条曲线游动。
这是七月里常见的一天,节气迈进了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阳光直率地敲打着地面,除去人们多余的衣裳。近处的树木因为热浪的蒸腾而在视野里变形,象凡高的翠柏那样扭曲着。远处无暇去观察,白得耀眼,茫茫的一片。一个女孩子脚穿着旱冰鞋哼着曲子打我身后蝴蝶样的穿过,跑到前边的书报摊前去了。一些穿着黯淡简朴的民工满头大汗地劳动,他们把大块的泥土和砾石沉甸甸地挖起来,铁锨一翻扣在街边人行道旁的悬铃木下面。稍稍抬起头,数码港的科技大楼直楞楞地刺向瓦蓝的天空只露出灰色的一个斜面,其余部分被繁茂的绿树遮掩。
我走着,被七月城市里陈列物的无序构图所迷惑。这些静的动的事物编织成一幅幅奇妙的意象,让我感觉到生活世界中艺术的真实。在这片如美国画家波洛克比喻的“大的领域”之中,我感觉到无比的自在,和一点不安。那块发光的广场(寥寥的人群在上面缓慢地移动),那堆给人冷的感觉的大理石地面和花岗岩墙壁,那些黑绿色的草和树叶,那条沉默地象油脂一般懒惰地流淌着的护城河,那极眩目的飞驰而过的汽车的有机玻璃……一齐向我表达着世界的一种极致,一种让人兴奋的叫喊。于是我感受到那个叫做激情的东西,并更加相信人能够体验的所有激情都来自于,必须来自于一种极端的景遇。只有我们的心理和灵魂体验达到一个极点,才会企望有一种附加着惶恐的灵光自我们精神中萌生。
常态下的人们是不喜欢任何极端的体验的。比如疯癫、狂喜和死亡。然而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性。任何极端元素之间都会发生抵牾和冲突,所以人不可能同时体验两种极端感觉,甚至经历两个极端事物。现在这样的三伏天无疑是一种极致,人们很难产生激昂的性欲。因为这是两种极端元,尽管分属人的外在和内在两种品类。人们只可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或者走向平庸,但是共时性中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非极端氛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象我们经常在春天里憧憬着事业、希望和爱情。
现在我穿过林荫道,抱着一大摞散发着油墨气味的书,返回家中。我感觉到北半球盛夏时节悬空的太阳热烈地燃烧着,把所有热能糅合在白金色的光线里毫无遮拦地涂抹着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动的静的事物。人们还在抱怨天气的酷热,并没有来得及思索对垂暮骄阳努力表现的缅怀。走到门口,仰起脸,我才可以看见强烈的日光顺着鲜丽浓绿的栾树树冠缝隙星光似的洒落下来,投下满地斑驳的树影,站在明暗参差的光影里走进楼门那感觉好极了。
室内没有流动的空气,虽然温度比外面要低,可是竟觉得不如室外惬意和舒畅。我的竹席躺在地板,上面散落着几本书,香烟,和扇子。旁边靠墙的桌子上毛笔七零八落横斜着,出门前写好的字墨迹早已风干。书架和书桌上或整齐或凌乱地堆砌满了大小厚薄不一的书籍。有的翻开着书页上压着太阳镜盒,有的闭合着好象从未动过。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时间的死亡气息,在一个极致的时令里房间物品凝滞不变的腐朽味道。而笔端胶结的墨汁和粘成一撮的狼毫却在述说着时间在引领一切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之境的整个历程。那也是鲜活而生动的,更重要的是,它是纯粹的。大暑,的确,那是最纯粹的至阳至刚,果断利落的大开大合。
暑天里的人们也许都是懒于思想,伴随着外界气温和时令的疯狂。“蓬头卧永昼,起冠汗沾缨”,宋人的生活经验仍然是我们今人的写照。
沏好一壶茶,烧上一棵烟,为了不使如此迷人的时节在极致稍纵即逝的平庸时光里消失,我一边写着自己的想法,满怀着喜悦和感动,一边准备迎接越来越庸俗平淡的时间的光临。
要知道,大暑过后,一年中的一个极致就匆匆消弭,在人们的诅咒声里。可是我多么喜欢这个纯而又纯的东西,英语叫它“Great Heat”,听,Great!如此可爱的字眼,就是这个。
(2003年大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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