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流年风雨 |
若不是来杭州,我不会熟稔西湖;若不是居于杭州,我不会流连西溪。杭州自古有“三西”:西湖、西溪、西泠。西湖天下皆知,西泠则因印社而闻名四宇,西溪却如山野村妇,少人知晓,无人问津。
郁达夫在《西溪的晴雨》中写道:
“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未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
西溪秋雪,是旧西湖十八景之一,如今早已荒废。也正因为其荒芜,因而多了几分野趣,保留了原始的风味。然而昔日西溪却是繁美华兹,文人吟咏勾留胜地。晚秋时节,蒹葭缤纷,芦花似雪,西溪秋雪因而得名。
西溪之盛有三:曰梅,曰芦,曰庵。西溪探梅,古时佳境。康熙南巡,观西溪胜景,留下五绝诗:
十里清溪曲,修篁入望森。暖催梅竹早,水落草痕深。
梅花、修篁、芦荻、掩映着香火旺盛的一座座古庵,曲曲折折的西溪河,穿流于其间,但闻橹声欸乃,鸭游浅水,时有鸥鹭飞过,古琴音自沙汀或岸渚的林中或茅屋传来。其景致之韵,足以让人荡气回肠,三日余香。
如今的西溪,不再有梅,也不再有庵。我去的时候是早春,水树都还未发芽,芦苇伸张着残穗,一切景物都似醒非醒的样子,沉醉在略微料峭的东风里。天气是半阴半晴,灰蒙蒙氤氲着。船行在水上,有寒意自水面深处涌来,抱起双肩抬头看天,半空里湿漉漉的,黑色的不知名的鸟儿偶尔丢下几声啼叫疾驰而去。桨声孤独地作响,在身后呜咽着,咀嚼我们扔下的心事。
友人自舱底摸出洞箫,斜身吹了起来。箫声就那样在西溪河面上徐徐荡荡,岸两边的老屋、枯木、竹林、喜鹊的巢、河蟹的穴都缓缓飘过我们的视野,在洞箫空空的音籁里,默默消失。我点起了一根烟,烟雾随意散开,秋雪庵就在眼前了。
秋雪庵,原名大圣庵,后经周梦坡重修,内有弹指楼。后一直为文人墨客吟唱互答之所。清代诗坛泰斗厉鹗有句:
“说剑风声座,题诗月满楼”。
岁月倏忽,历史翻转,想象众文人当年倚楼清谈,欢声四座。今日遥望河广漠漠,斜晖悠悠,杳无人烟,不禁唏嘘感叹。
庵已不存,然旧址仍在。船泊了岸,一行数友拾阶而至。幽篁三五丛,茅亭一两座。友人又操古琴,几个俯首在茅亭下的长桌之上铺纸作书,其意融融。时有野风不断自溪上吹来,竹声瑟瑟,琴音越越,笔落于纸沙沙草草,若蚕食春桑。风里携着腥腥的野味,恍若感受着旷古的气息。
西溪湿地,已经作为杭州的重点规划项目,作为包括西湖西进在内的整饬工程中的一项。但愿这是件好事,久违了的西溪,终于可以洗净泥垢,重现婵娟本色。然而,这也许意味着,江南最后的原生水乡不再宁静,热闹和喧嚣随之即起。这份难能的恬美和自然,将走向何方?
历史永远见证一切的风云变幻。当年,赵构泥马南渡,见西溪“其地灵厚,欲都之”,并留下一句:“西溪且留下”。西溪留下了,“留下”也就此成为这里的一个镇,可是留不留得下,不由得皇帝说得算。权威话语行得了一时,行不了一世。
往事毕竟已如烟,景象依稀在眼前。坐在晚归的舟里,夜色渐渐笼罩了寒水和周围的一切茅亭、老屋以及草木,我在想西溪的明天会是如何呢?应该少了些这样的野趣之乐,应该多了些精致的亭台楼舍,应该引来众多的目光,应该挤走丝许如水的,淡淡的哀愁。
然而,那份哀愁是善意的,是冲和的,是美好的。它使人们回忆起许多生动的往事,记得起不少鲜活的人。有些诗句在不朽地回荡,有些景物在永久地流淌,有些声音不该被忘却,有些足迹值得回味和收藏。
不是为了纪念,或许仅仅是为了不去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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