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如盖的小马路上，一前一后开出了两家寿司屋。是那种从屋里向沿街开个窗，食客可以在半个手臂宽的窗台外坐下，吃一只手卷、两件鱼生的那种小铺子。

总是在一个人不知道吃什么，胃口也不那么好的时候，经过这样的铺子，嗳，那么就坐下来吃点什么吧。台子上放着绿芥末、酱油和糖渍生姜。也会奉一杯淡淡的大麦茶，焦香解渴。我看一会儿操作间里那个男孩子，虽然十分年轻，手势倒也老练。不声不响的，各人点的堂吃、外卖一样样有条不紊地送出来。

小店也卖芒果金枪鱼卷、加了肉松菜丝的辣卷和不知所云的多情卷。这种寿司长相艳丽、口味戏剧性地丰富，酱汁淋漓，叫做加州寿司，本来就是美国人发明的果腹货色，哪里是日本人可能做得出来的样子。

我的玉子握手卷和醋鲭鱼鱼生也来了，手卷端正地盛在茶色的粗陶碟子上，鲭鱼鱼生还做了简单的摆盘。怎么看都是竹内栖凤水墨小品的调调。一切都是规矩而干净的。小阳春的天气，阳光从大张的梧桐叶子间筛下来，变成一只只亮亮的银元，落得到处都是。一旁的男子专注地吃着一份炸猪排盖饭，因为是这样简静的周遭，他把那份炸猪排饭吃得文雅极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好像是在品尝一道河豚刺身。

吃日本的河豚刺身，最好只蘸橙醋，配一点萝卜泥平衡口感，全心地体会河豚自身的清鲜隽永。停箸饮一口吟酿，隔着迹近透明的鱼生，欣赏如蒙着面纱般盘底美丽的花纹。

潮州人也吃鱼生的。潮州鱼生用三文鱼，也多用河鱼，比如鲩鱼。河鱼有泥腥味，要用清水养上好几天才能享用。潮州人片河鱼鱼生，和日本的河豚刺身一样，片的极薄，铺在宽大的盘子里，排成仙鹤、海浪或者菊花的图案。

不过潮州的鱼生可完全不是这么个吃法。潮州鱼生会跟着上一、二十种配料：柠檬叶丝、炸米粉丝、炸芋丝、京葱白、姜丝、萝卜丝、尖椒丝、指天椒、榄角碎、酸蕌头、生蒜片、花生碎、芝麻、白砂糖、白醋、花生油、盐、胡椒粉。服务生以天女散花的手势将配料一一撒在鱼生上。吃潮州鱼生务必要人多，大家齐齐动手用筷子抄着捞鱼生，一边大声喊“捞！”。所以，吃潮州鱼生就叫捞鱼生。直捞得风生水起，五世其昌。

好吃吗？也挺好吃的。我尤其喜欢炸芋丝在唇齿间轻轻断裂的口感，榄角碎和花生混合成的复杂香味，醒目的醋和胡椒。倒是鱼生的味道，变得模糊，芳踪杳杳。

潮州鱼生这样吃法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普通河鱼的鲜味根本不及河豚之万一，没有这些佐料烘托，滋味势必平凡。像我们大部分的日子，假如耐不得寂寞，总需要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努力帮衬着才有生机。而那些珍贵的时刻，那些短暂、危险、绚烂到永不重现的时刻，像河豚鱼生，只适合独自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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