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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短篇、中篇小说(Novelette) |
腊月二十八,匣子区又一家公司开业。汪大雄正好路过。开业剪彩仪式上区长等一排人红光满面,面带笑容,站在大红色的地毯上。高音喇叭里放着喜庆激昂的乐曲。区长穿着藏青色西服,西服口袋里插着一朵粉红的康乃馨,康乃馨旁边有两小枝白色的满天星,花的下面是一张鲜红的纸片,纸片上写着“区长”二字。一大群人围着,欢声笑语,气氛和谐轻松。仪式的第一个程序是区长致贺辞,区长说:“通过匣子区全体人民的共同努力,匣子区被评为文明示范区,我们即将迎来又一个吉祥如意、和谐安定的新年,借龙达公司开业之际,我谨代表区政府对为匣子区作出贡献的人民表示衷心的感谢和新年的问候!祝龙达公司开业大吉,兴旺发达!我希望我们匣子区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希望匣子区在和谐安定中不断发展,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区长的话音刚落,鞭炮炸响,震耳欲聋,那条大红色的丝绸在区长等剪彩佳宾的剪刀下断成了几截,龙达公司老总的双手紧握着区长的一只手,上下摇晃,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一个女人忽然窜上前去拽住区长的胳膊不放,大声叫喊:“贾德高!你终于回来了!”区长一怔,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温柔地说:“我不是贾德高,你认错人了。”女人说:“好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是贾德高是谁?你就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保安过来拉开女人劝解道:“他确实不是你找的人,他是我们的区长!”“啊?区长?”女人将信将疑地把区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哪里是区长?你根本不是区长……你明明是贾德高,为什么你要骗我?你还我的钱!还我的钱呀!我求求你,把我的钱还给我吧,那是我可怜的男人丢命的钱呀……”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后面吐出的话就听不大清楚了。女人披散着头发,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围观的群众开始起哄。汪大雄准备离开,听见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正在流行的歌曲的调子:“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的吐出来,我俩划拳般谈恋爱,总是猜……唉……嘻唰唰嘻唰唰……唉……”人群中爆发出哄笑,汪大雄回头看区长的表情,区长那张黄脸上在人群的缝隙里忽隐忽现,汪大雄好不容易才看见区长的脸,区长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汪大雄分不大清。几个保安要把女人拉走,女人不依,一屁股坐在红地毯上,又是唱又是哭的。两个老婆婆走拢去轻声劝慰女人,其中一个老婆婆帮她把头发往后拢,又用衣袖帮她擦脸,一张有点熟悉的脸暴露在汪大雄眼前:黑红的脸,两道粗短的眉毛,单眼皮,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而阔的嘴唇。“芬芳?!”汪大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这女人,她竟然疯了!汪大雄在心里叫道。
随着芬芳的发疯,汪大雄失去了关于贾德高的一切信息来源,虽然他知道钢管和扣件就在匣子区化工厂工地上,却觉得这些东西离他越来越遥远,至于租金,他是想都怕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头就疼得发炸。他这段时间常常失眠,躺在床上实在是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开着车到化工厂大门口,坐在车上望着搭在工地上的脚手架,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脚手架在汪大雄的眼里是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一会儿像张有余,一会儿像李满贵,一会儿又像他自己。
张一兵这段时间没少安慰汪大雄,他有时候约汪大雄洗桑拿,有时候请汪大雄喝酒,他总是说:“听兄弟几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钢管、扣件丢了和拿不回租金对于你来说不至于伤元气,别这么老是苦着个脸,让自己不痛快也让人看不起!”汪大雄最听不得的就是“让人看不起”这几个字,开始他还不做声,张一兵说多了,他终于发火了,他轮着眼睛说:“你以为这仅仅只是钱的事吗?我丢的哪里只是钢管和扣件?我丢的是人!我汪大雄什么时候怕过人?我汪大雄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你懂个球啊?!”他的脑袋一顿一顿锤子敲打铁板似的铿锵有力,脖子上暴出绳索般的青筋。
张有余他们仍然在收取本应该由汪大雄收取的租金,而且收得理直气壮,他们觉得用租金为李满贵还医院的医疗费是在行善积德,也是在为匣子区的和谐安定作贡献。李满贵的爹妈对张有余怀着无尽的感激,李满贵的叔叔李世全也常常对亲朋好友说:“多亏了老张啊!”话传到张有余的耳朵里,张有余更坚定了继续扣住钢管和扣件并租出去赚租金的决心。随着李满贵在医院的欠款数额的逐渐减少,张有余在匣子区的名声越来越好,虽然他在印染厂贾德高的工地干了一年多还没有拿到一分钱工钱心里觉得划不来,但有了这么好的名声他还是觉得有了补偿,内心的不平也就稍稍减少了一点,他常常在喝醉了酒的时候哼上一曲,惹得老婆骂他没用。他老婆说:“既然你不用天天看守钢管和扣件了就应该去打工,儿子在外地打工受苦你却在家里灌驴尿!”张有余眯着一双醉眼说:“打什么工?累死累活拿不到钱,再去打工不就是傻子了吗?我们的田已经荒了一年多了,我不如在家种我的田,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老婆听了不以为然,反驳道:“你见识长?你见识高?可自古有一句话叫做‘有账算不乱’,你怎么不晓得哩?田有什么种头能挣几个钱?只要有账在那里你还怕追不回来债?”说得张有余一阵迷糊一阵清醒的:迷糊是因为账确实是算不乱的,清醒是因为账再怎么算不乱钱还是在别人的口袋里。他瞪着眼睛吼道:“剁你的猪草去!”他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务农,前年到外地的大城市打工去了。张有余当初同意儿子去是以为在大城市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比在匣子区搞工程的老板的思想水平高些,没想到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他们那里和匣子区差不多,民工找老板要工钱比要老板的命还困难,儿子说如果真的想要老板的命,只要随便在工地捡一块砖头就可以砸死他,可找老板要钱就是砸死他钱还是照样拿不到手,反而还会赔上一条命。老板总是说别人欠他的钱没给所以他没有钱开工钱。他儿子与别人一样,拿到的是一张欠条,也就是报纸上说的“白条”,他问他爹,这份工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张有余在电话里说:“不继续打下去怎么办?你将来娶媳妇的钱还不晓得在哪一方!未必你指望在家里从这些田里刨出钱来呀?”他儿子小声辩解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不相信那个老板会给工钱,没继续干下去的热情。张有余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打工要什么热情?又不是谈恋爱。”他想起老婆训他的话,教育儿子道:“你妈说的对——有账算不乱!”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之后他儿子不仅不再问他爹是否继续打工的问题了,连电话都不打回来了。这样,张有余的老婆不放心了,想给儿子打电话问问情况,但儿子没有手机,她夜晚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连觉都睡不安稳。张有余这才下了让儿子回匣子区的决心,他对老婆说:“反正在大城市打工和在匣子区打工一样难得拿到工钱,那还不如让儿子回到我们身边来,起码天天能看见他,放心得多!”他老婆连连点头,反复说着:“造孽!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