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逢到过年,我必要随着父母回一趟老家汨罗。
在我的家乡,无论过年还是红白喜事,酒席是不兴上青菜的。早餐是肉汤面盖煎鸡蛋,中餐晚餐十个菜盘里全是荤菜,见不到一片绿叶子。鸡必炖、肉必扣,鱼必蒸,这些菜肴想必在湖南别处也是大同小异。但还有些菜肴别处就未必每席必上了。如猪肉煮竹笋、猪肉煮百叶(豆腐皮)、猪肉煮皮粉(红薯粉),均稍带点汤。说是汤,其实全是泡在猪油里。我本是个肉货,但这种全荤席吃个一顿两顿还行,连吃几天就实在有点儿受不了。
特别不幸的是,小时候我的视力不太好,配了一副眼镜。但深以“四眼”为耻,所以只有写作业和看电视的时候戴戴,平时并不常戴。上了饭桌,麻烦就来了。我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戴不戴眼镜上桌?戴着,别人会暗笑“这个伢子真好吃,特意戴着眼镜来抢菜。”不戴,满桌子菜看不清楚。最后,爱面子的我选择了不戴眼镜上桌。这时腊肉碗端上来了,放在了我的正对角。我远远望见一片硕大的一块红肉,心中暗喜,遂欠了个身,伸长手臂准确无误地夹住了那块心爱的物件,迢迢地夹到了自家的碗里,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全肥的。乡下的腊肉久熏之后,肥的部分也呈现水红色,貌似精肉。我懊恼不迭悔之晚矣。第二个问题摆在面前:怎么处理这块小砖般厚的肥肉?放回菜碗里,显然太失礼了。丢弃在桌上,会被大人骂死(那个年代,肥肉很精贵)。于是,我埋头找狗。狗还算知心,正在桌下人腿间穿行。我先是假意吃几小口,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偷将吃剩的肥肉丢进了桌底。正当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的时候,我那可爱的姨妈做了一件让我恨她一辈子的事。她见我夹了那么厚一块肥肉,居然很快就吃完了,以为我酷爱这一口,马上夹了一块更大的敬给我。我大惊失色连声拒绝。她便说:“呷咯!呷咯!莫客气!城里伢子就是喜欢讲礼数。”不由分说,把肉砖塞到我的碗里。还用筷子敲打她崽:“你就是不会呷,你看哥哥几多会呷!”她指指我,意思是让她崽向我学习。我只好强颜欢笑,献身表演吃肥肉给弟弟们看。
这顿饭后,满脑肥肠的我跑到菜园子,刨一根白萝卜生吃了,才解了腻。后来我父母也受不了了,晚上到菜园揪一把青菜,自己烧灶火清炒了吃。
殊可奇怪的是,除了我和父母之外,乡间没人对酒席不上青菜有什么异议。连续几天喝油吃肉,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甘之如饴乐不思蔬。我想,这可能是他们平时太缺油水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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