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日子
2004年当上天象特赦般地将无穷无尽的甘霖赐予给泉城时,无数济南人也伴着泉水的狂舞处于一种狂欢的亢奋状态之中,游赏名泉、品尝泉水成了人们最时尚的休闲方式.然而复涌的泉水始终激不起我的热情和自豪感.我很清楚,无论这些泉群怎样日夜不息的喷薄而出,它都替代不了我记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旧梦……
遥想那时,我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然而已能记住很多事了。我家当时就住在离西门很近的剪子巷附近。这里的住户早年大多依靠生意买卖发家,一般来说生活比较富足,我家也算得上是其中的一户,七间带前出廈和红漆柱子、高达六米的大北屋大概算是一个证明。院子不大,各家房前屋后都堆着许多生活杂物,有用没用的,破家值万贯呗!让我唯一感兴趣而又多少有点畏惧心理的是靠西屋的一眼井。在我的记忆里,它的水总是那么清那么满,只要我一趴在井边的护栏上,映入眼帘的除了自己清晰的五官面容、黑黑的齐耳短发外,便是近三米深的井底那大大小小的沙砾和柔软平滑的淤泥,油油的、长长的水草,四周的井壁布满深绿色的苔藓,毛茸茸的,似乎伸手可及。每当此时,总是从屋子那边传来父母轻轻的呵斥声,我便如一头受惊的小鹿一样,一个急转身,便向那声音奔去了。别看我在父母面前很顺从的样子,背着他们时我在井里可做过不少“手脚”。那时,院子里没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又不屑和我玩,所以当父母不在时,我常常孤零零一个人独守家门,在屋子里看烦了小人书,便到井边来“自我欣赏”。往往先是对着如镜子般光滑、晶莹的水面做做鬼脸,吓唬吓唬水中的那个小人,然后发出低低的恐吓或傻笑……然而这样长了,便又觉得无趣,就开始向井里吐口水,看着小小的水纹逐圈逐圈地扩大,里面的小人也在水中一晃一晃地,影像渐渐模糊了,然后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有时,这还不够,从院子犄角旮旯里拣块小石子——当然不会太小,紧紧地攥在手里,看看四周无人,便迅速地举过头顶,“咚”地一声狠狠地掷入井中,看着整个镜面被打得粉碎,自己的影像在剧烈地晃动着,内心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愉悦感。这种玩法似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当然这种恶作剧绝对是在无人时,我才敢这么做,倘若被邻居家的叔叔、婶子看到,那是绝对要挨批的。因为这眼井不仅在炎热的夏季为我们家家户户提供了冰镇西瓜,而且,在那个以票证为命根子的年代,在用蜂窝煤炉子取暖的冬季,这眼井为这院里所有的人都浆洗过数不清的衣服——冬天的井水带有一种特别的暖意,要比从街头打来的自来水热乎得多。记得妈妈和姑姑的手洗完衣服后都红红的,摸一摸,却热乎乎的,一点都不凉。
现在回想起来,这眼井其实就是一眼泉,最近通过查阅《济南七十二名泉》后的附录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对康泉,并不在七十二名泉之列。也许,我是曾经在那个院里生活过的所有的人中(包括已逝去的多位老人)唯一一个知道它名字的人,也是在泉水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以后还在惦念着它的唯一的人。一想到这一点,我内心便油然生出一种不平和惋惜之情,为这眼生前多有奉献却很寂寞、湮没之后又没有留下任何遗迹可考的泉。我一直到现在还在想,为什么我们在它身旁生活了那么久,我的父母乃至在这个院里生活了六十几年的祖父竟从未告诉过我有关它的一切!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他们曾犯下了多大的一个错误。也许在他们眼里。这一眼小小的井又算得了什么,作为老天恩赐给济南的泉水,世世代代都享用不尽,天意是谁能随便改变得了的?这可能是当时济南人普遍具有的一种心态,也许正是他们的这种自恃,让他们失去了这个城市最为宝贵、最为重要的一份财富,失去了这个城市赖以保持一份特有的活力的血脉。
我那时对泉始终有着一种幼稚而固执的曲解:只有从地缝里汩汩涌出的才是泉。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误的认识?除了与家人对这事的忽视有关之外,关键是我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并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几乎天天看到,才形成了这种错误的概念。出我家院子向东走100多米,便是与剪子巷南北相通的花墙子街。街名听上去很美,不错,因为整条街的路东正是当时趵突泉公园的西墙,墙体并不高,上面每隔几米远就有一个镂空的石窗,正如苏州园林中的石窗一样,有圆形的、椭圆形的、菱形的,造型简单而不繁复,呈现着一种古典的朴素美。十几岁的少年踮踮脚尖或踩上块砖头,就能从中望见公园里的亭台楼榭和那清澈晶亮的泉水。我那时并不对公园里的一切感兴趣,真正吸引我的是这条青石板的街道。街道并不宽,凹凸不平的,有点不好走,然而每天却吸引着很多人绕道也要走这里,尤其是小孩子,秘密就是这条街的中间地段,石板间有着或大或小的缝隙,宽的大约有三指,窄的不过竹筷粗细,那泉水便从这些或宽或窄的缝隙里汩汩地往外涌着。这一带的路面西高东低,流水便顺势流向了趵突泉公园的西墙根下——不必担心,这下面有着早已开掘好的铁栅栏,顺着这些栅栏,水都流到墙里的泉池里去了。可见匠心独运的东西,并不在于其形式有多么的完美无缺,关键是想得新奇,用得巧妙。因常年的水流,这里的每块青石都被冲刷得光滑而平整,石缝间散着细小圆滑的沙砾,如颗颗晶莹纯净的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晃着人的眼。俗话说得好:流水不腐,户枢不蠧。那些涌着泉水的青石上从未长过一点青苔,干净得让人不忍心下脚,只在靠墙根儿处淤积着些细细的泥沙,偶见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这小小的生命在有着强大生命力的泉水面前,显得异常的单薄和脆弱,然而它却有幸成了此处泉水盛衰存亡全过程的唯一守护者和见证人。每天路过这里的人们踏着泉水走来走去,在噗嗒噗嗒的节奏中,送走了一段又一段平淡无奇的日子。
在这些涌水的青石的西侧,就是非常有名的北煮糠泉,相传酒神杜康曾在此处设肆酿酒,醇香甘美的味道能飘出很远,此泉遂以他的名字命名,后因煮糠与杜康谐音,发生讹传。泉池并不大,因潮湿而布满了深绿色的青苔,水底摇曳着长长的水草,映得池水一汪碧绿,与青石上四处漫溢、无拘无束的泉水相比,它太沉静羞涩,反倒减了不少魅力。比着北煮糠泉的这份拘谨,那些大青石就越发显得恣肆无忌了。你看,紧靠着北煮糠泉池边的一块青石,它的一角似乎是有意被人砸开并挪走,形成了一个呈三角形的不大不小的洞,刚好能容下一个半大的葫芦瓢,有一拃来深。如果你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到这水源自何处——是从其它石板下流过来的,还是从沙石底下冒出的呢?也就是说你根本看不到泉眼,水面始终与石板面持平着,只有你转移视线观察石洞的周边时,你才能看到浅细的水流在向更低处流动着,那水清澈得似乎没有一点杂质,捧一口尝尝,特别甘甜清爽,口感是现今流行的最上等的矿泉水也比不上的。离这块大青石不足两米处,便有一个街道公用的自来水管,然而这一带的住户,似乎更钟情于这大自然赐予的玉液琼浆,洗衣﹑洗菜,甚至是直接瓢饮,俯身即可。当大人们拿着木棒槌在青石上使劲敲打着挂满肥皂泡的衣服时,孩子们则在这片流水的地盘上追逐嬉闹,此刻泉水又成了他们的玩伴,成了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连带着在水边所有忙碌的人都成了他们陪绑的对象。飞溅的水花,孩子们的喧闹,大人们并无恶意的叫骂声,外加过往行人的吆喝声,稀有的自行车紧响的铃声,构成了当年泉城济南绝无仅有的一种生活的和弦,在泉水叮咚叮咚的流淌声中,回响了多少年。
夏天雨季一来,这里就更热闹。石缝里的泉水争先恐后拥挤着迸发出来,那三角形的石洞里的水更像是群体中的一个领舞者,有节奏有韵律地跳动着,像个小小的快乐的精灵。济南的冬天并不很冷,雪下得也适中,此刻的泉水收敛了往日张扬的个性,变得含蓄而沉静起来,石板路上终日蒸腾着薄薄的雾气,仿佛在向人们昭示着它的仙气和灵性,给这条并不宽广的街道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这附近还有一处也是孩子们常去的乐园,那就是大、小板桥。沿着这条街北去,不足30米的路东,便是紧傍着趵突泉公园西北闸门的大板桥。一样的是青石板铺成的小拱桥,半人高的护栏上踞坐着些威风凛凛的小石狮子,似乎在傲视着下面的河水。住户的房基就座落在水里,青灰色的砖瓦在蓝天的映衬下,有些凝重﹑苍老,拱形的黑漆大门神秘而深邃,似乎包蕴着很多古老的故事——多少带些江南水乡的风味吧。春秋两季,河水缓缓流淌,清浅纯净,绿油油的水草随着河水的流动轻舒曼妙的舞姿,无名的小鱼在沙石缝和水草中时隐时现,自得其乐。桥边有下河的台阶,为人们洗衣﹑洗菜提供了方便。然而来玩的孩子们却从不走这正道,都是攀援着桥墩边突兀的青石上下的,因此那些青石都被磨得异常光滑。每每看到他们手把着被磨去棱角的青石,踩着滑溜溜的石边,探身下到足有两米深的水边横七竖八的青石上时,我总为他们担着一份心,同时又羡慕佩服得很:因为他们从没失过手。于是我也就期待着哪一天能一试身手,这种期盼成了这座桥对我最大的诱惑力,可惜直到我二十几岁迁离旧居,也始终未能如愿,这可以算得上是我往日岁月中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站在大板桥头顺河道向北望,百米外又出现了一座与水面平行的小石桥,这便是与大板桥遥相呼应的小板桥。依然是青石桥面,却没有护栏,隔着板缝便可窥见桥下的流水,与大板桥相比,显得寒酸而小气。然而,这也无妨,桥下一年四季清澈甘冽的河水,吸引着多少路人沿着河岸或垂钓﹑或捉鱼虫﹑或捕聒噪一整夏天的青蛙,各享各的闲情,鸟儿也卖弄着婉转的歌声前来凑趣;岸边长长的柳丝垂浸在水中,映得水面呈现着一种澄明的绿色,微风过时,荡起的小小涟漪齐整有序,弄碎了娇柳婀娜的倩影,这带有田园风情的美冲淡了小板桥的简陋,反倒给它添了一份古朴﹑自然的韵致。
从这条河道北去,河水斜插入西门桥下的护城河,此处河深水急,一般人都不敢造次,过桥再往北去,西河岸又是一处胜景,这就是名噪一时的东流水——现今的五龙潭公园。此处泉群密集,地势高低不一,与其它泉群相比,这儿的景致真可谓绝无仅有,即便是拥有“天下第一泉”美誉之称的趵突泉也逊色于它的粗犷之美:所有大股的泉水都是从半人多高、直径超过半米的大木桩中喷射出来,水量之大,不是今天公园里灌溉花草的粗大水管可比的。原来,木桩在被人结结实实地夯筑在泉眼上之前,被掏空了柱心部分,其表面也被凿开多个洞口,与柱心相通,泉水便从这些洞口喷射而出。这种设置巧妙地合成了泉水向上喷涌之力,通过柱心和洞口再将其分解开来,形成了极为壮观的群龙吐水的胜景。这里的泉池并非砖块所垒,而是泉水自然冲出的大土坑,坑里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圆滑剔透,显示着造物主伟大而奇妙的魔力。这些大坑里的水顺着犬牙参差的石岸泻入了护城河,虽没有瀑布那样磅礴的气势,其蜿蜒迂回的姿态岂不正是泉水多情缠绵的最好体现?
然而,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泉水似乎一下子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干涸的泉池仿佛一张张口渴难耐的嘴巴,吐着从乌黑肮脏的淤泥中孳生出来的臭气,偶尔让人能从青苔留在池边上的淡绿的影子忆起满池盈盈的泉水,济南人的日子从甘爽润泽跌落到了干涩枯萎的境地。现代文明固然将我们的生活提升到了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高度,但同时也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基本元素抹杀掉了,我们是否已意识到了宽敞的柏油路、高大的建筑群让我们疏离了扎根生存的土地,切断了与我们血脉相连、维持泉城青春活力的水源?我们当然无意于指责文明前进的脚步,但人为的破坏和践踏却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今天,在“保泉、护泉”的倡议下,这种行为在自私自利者那里并没有多少收敛.泉城人必须承担这份无可推卸的责任和由此导致的恶劣后果。当昔日的泉水在我们身边汩汩流淌,日夜不息时,又有谁意识到了她其实早已渗透到了我们济南人的血液中,在时时刻刻维持着我们生命的代谢平衡?现在回头想想,我们曾是世界上最为奢侈、最为愚蠢的人:在那个其它物质都相当贫乏的时代,我们拥有着人类最为需要、也最为贵重的生命之水,而我们却挥霍无度,从不知道珍惜她,爱护她,更不懂得将她循环再利用,任意她白白地流失掉。我们太过自恃于上天赐给的这份机缘,将这份娇宠作为炫耀的资本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殊不知这资本只是唯一的,非人力所能创造积累的,我相信大自然是有灵性的:谁从他那里攫取的越多,谁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今天,当上天再次用泉水向济南人表示关注和青睐时,我们是否应该怀着一种愧疚的心理去面对她,竭尽全力去珍视爱护她,而不该仅仅把她当作怡情消遣的对象——要谨防忘乎所以的旧病复发!
在此请大家冷却一下狂热,去脚踏实地地想想到底怎样才能留住这股能延续我们后代子孙的生命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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