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并州，直是少人行

 文：环珮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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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是周彦邦脍炙人口的一句描写闺房之乐的词。妙在色块对比衬托了的旖旎：寒刃、雪盐、黄果、柔荑。先不管剥橙背景是否与床下词人窥见文艺帝王有关，单说此处并刀，是指自古以制造锋利刀剪闻名的今山西太原一带所产的刀具。

 

这周彦邦尚有一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此时，我蜷局在载客大巴上，抵达并州地界，要足足四个半小时。这是一个令人正好腰酸腿麻的节点，且气候预告并州未来两天温度是零下9°，这可不正是应了马滑霜浓，不如休去了吗？但搵食必去，抽空瞄一眼戏迷小妖岂不也妙。

 

为了应对霜浓天，我全副武装了夹棉大长袄、苏格兰呢帽、羊毛围巾。活脱脱就是梁实秋笔下那个等着过年的小破孩，“大棉袄加上一件新蓝布罩袍、黑马褂、灰鼠绒绿鼻脸儿的靴子”，圆圆滚滚，洋溢着喜气洋洋又讨人嫌的味道，准备见人就请安，道个叨扰。

 

同行者阵容强大，另有两男两女，形态各异，皆活泼可喜。建南出站，扛包直奔老城宾馆。拎包入住，二话不说，扑向餐厅。疲倦下的饕餮，犹有少年之势，酱鸭要三块，南瓜粥要两碗，青菜要一碟，花卷半个，最后也纤手破了老橙一个。大伙团团围定，嬉笑朵颐两不误，没有冬炉甚有冬炉。

 

转日，当我在为荧屏上的LTE、NB-LOT冥思苦想时，小妖正在艰苦卓绝地搵食，一忽儿在杏花岭，一忽儿在桃园路，看地名倒像引着关羽张飞找园子结义。夜幕将至，约了小馆子，盛装而去（多扑了个粉儿吔）。传说中的霜浓天并没有出现，凉沁而已，无风。的哥见我外乡人，絮絮一路介绍老街老巷，说那小馆子的巷子，是他从小玩大的，二百余家饭馆都吃了个遍。

 

一掀帘，四处烟火气，迎来声和飞笼影中，小妖远远招手。多年未见，她还是那个小巧样子，黑呢礼帽和新烫卷发更见娇俏，并不显劳作憔悴，遂放心，一迭声赞她能干。我虽纸上伶牙俐齿，但与人交谈还是有冷场之嫌，所以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是有缘故的。像普天下的妇女一样，聊了一会近况和远忧，聊了一会子孙福，没聊宋元戏曲史和学富五车的故事。

 

并州夜下，挽着小妖胳膊，脑子里“翎子、狐尾、紫金冠、点翠立凤、相貂”一片金灿灿乱飞，心里那个美呀。随着小妖熟门熟路地出巷进园跨梯进场，最后似乎登堂入室了一家小区内的礼堂。来不及细看走廊玻璃罩里威风凛凛的盔甲是否是霸王靠，就进了一个电影中常见的戏园子。

嚯，原来朴素门脸儿里还有这样一个柳暗花明之地。地方不大，但一水儿的雕栏画柱。壁上是细高雕福窗棂配赭红窗帘，仿古一桌四椅，朱红漆亮，配团花纺绸坐垫。楼上包间，胜在一览全局。进进出出，多是老年戏曲爱好者，倒衬着我和小妖妙龄起来。

 

刚在此园开过一场关于山西京剧的新书发布会的小妖，受到了老戏迷四面八方的热情招呼。——他们在感谢各自心里头的角儿终于被人白底黑字录入了青史，小妖有功。是呀，流量明星留下的音影和八卦信息占用了太多公共空间，传统国粹和民间文化也需要一席之地来记录，来发声。

“号令一声绑账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悠悠曲调未落，四个红衫刀斧手穿花拂柳中，一个扎巾盔的蓝花脸带着枷锁踱着方步出场了。他就是为兄仇不肯投唐，后被斩首的单雄信。我一个门外汉五官齐忙活，要盯着滚动字幕，要琢磨戏台上谁在起势，要分辨这句观众叫好在哪里，要观察邻座大爷的陶醉样子，还要录现场发朋友圈。

得，整个场我比唱戏的角儿还忙。戏，也没静心听全。毕竟，我的水平只能赞一句：头面果然簇新！还发了个初级思维——歌里唱“蓝脸的窦尔敦叫喳喳”，这和单雄信的蓝脸有什么联系?一查，果然他俩都是蓝脸代表人物，而蓝脸代表刚直、骁勇。瞧，流行音乐对京剧的宣传也不能一笔勾销。

台上是单雄信把叛变的前结义兄弟挨个骂了个狗血喷头，热热闹闹，荷尔蒙在爆表。忽一转场，一个杨柳扶摇的新妇和一个伶伶俐俐的丫鬟花蝴蝶一样，莺莺燕燕唱念做打思春起来。不谙剧情的我一头雾水——这是瓦岗五虎上将谁的家眷？程咬金的裴翠云，罗成的窦线娘，还是单雄信的王楚楚?

怕扰了周围正入戏的老戏迷，又不好附耳打探，这时，小妖主动答疑解惑了。原来折子戏 《锁五龙》已经结束，这是另一部《春闺梦》！简直是大文盲笑话，令人忍俊不禁。暗含反战寓意的春闺梦催眠了奔波一天的小妖，她硬忍到快结束时携我离开。

只是，并州的街头，不过晚上九点，不算寒冬，按理正是夜生活的开端，却已冷清得令人诧异。的哥沉默良久，说也许是经济低迷的缘故罢。刚过完老年人夜生活的我，不服，想寻找一下年轻人的夜生活。

同行的四个小青年发来现场视频：我们在民谣酒吧，速来！画面里是几碟子干果，迷离灯光和正引脖嘶吼的驻唱歌手，这样的气氛合适浅笑，轻酌，低聊。可是，该聊些什么呢？不如一曲摇滚，扭乱庸常的生活。

一场京剧和一场民谣，代沟形成。而这场无事忙般的京剧大赏已耗尽我所有的精力，只能作别民谣，回宾馆小憩了，养生为主，养生为主。但尚有一句“秦二哥今何在”萦绕耳边。

秦二哥今何在?想起数年前的一场场并州聚会，恍若昨天。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那些帅哥靓女还帅还靓吗?倾慕过的师友还好吗？近乡情怯，索性关掉手机，打道回府了。世事亦如《春闺梦》唱词“莫负他好春秋一刻千金”，却终是南柯一梦。

于2019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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