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没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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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珮空归梅子宗族情感文化 |
分类: 独坐幽篁(偶尔装模作样) |
《江南心》2013.9 本期策划
文/环珮空归
大年初一一早要祭祖。祭祖的前几天,母亲用香油红糖和一块面,再和一块白面,两块面摞起来,擀得薄薄的,切成比发丝稍粗的长条,用梳篦压出纹,捏成各式花巧,下油锅炸。油花支楞得让人围着锅台垂涎,母亲作势用筷子打我的手:祖先没动口,你不能吃。等六碗油花六碗素菜上了供桌,我赏着堆得冒尖的供奉上被红纸水染色的粉条儿,看着镜框里一对男留八字髭女盘髻的黑白画像问母亲,祖先只有我爷我奶?虽然这祭祖足够钟鸣鼎食,红香烛一对,全香一把,枣山一座,五色纸若干,起香时还要鸣鞭,可和电影小说中的祠堂祭祖也差太多意思了,怎么也得有一大排朝珠补服列阵于墙,怎么也得有一干宗亲次第跪拜吧。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咱家若追的祖先不够远,可别怪我不够淳厚呐。母亲充耳不闻我的小油嘴,只是三跪九叩,念念有词,借祖先的香火道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福祷。
从村人的口中,知道我爷爷游手好闲,吃干挑尽家产,但长寿。为了摆脱困境,发奋读书,后客居异乡的父亲,派年少的大儿子每三个月跋山涉水给爷爷送一次生活费。一路要坐汽车火车马车最后步行十里,穿过一片坟地,来回路费是很大一笔钱:三块半。多年后我大哥追忆这段长子的艰难时,说要半路住一夜农家,花几毛,要吃几个火烧,听到的枭鸟叫起来像笑。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也有几分骄傲。他这段经历我们几个弟妹都不知。旧宗法制家族中宗子制度遗风里的长子长孙,是传统家族伦理的身体力行者。不敢言退,不敢言惧,他年少单薄的身子骨,代替家业繁忙的父母充当着信使。再说我奶奶,她早年逃日本兵时带着我六岁时的父亲和他的小妹,夜宿野地洞穴,怕有狼,把家里唯一的根苗我的父亲护在怀里。一觉天亮后发现身后只剩下一只小鞋。“许是被叼走了。”一直娇纵我的父亲看着我,沉默了很久。有时候想,他大概是把对小妹的愧疚都恩施于我了。也莫怪奶奶的男尊女卑的残忍选择,上古的卜辞里就把生男叫嘉,生女叫不嘉。男权社会的女性没有地位和私产,体质也弱,相对应能负起的责也少,奶奶不过是留男丁扛门市、养老,有惯性思维的无奈。
至于记载家族世系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迹的家谱,父亲没有提过,或者因失落,或者因至他以上几代单传,宗亲疏落不值留笔。所以我只能望着别人的“昌邑傅氏族谱”“河东柳氏宗谱”兴叹,可略窥祖先的世系所承、长幼有序、封官进爵、生卒姻配的记载,便这样遗失于历史的灰烬里,一如小民一生的卑微和泯然。不死心的我翻阅过十大名门望族史,万一可勉强拉扯一二呢?名录里的士族出将入相,数世昌盛,遗憾的是,确实没人和我同姓同宗。晋地有典可查的卫氏,有西汉卫子夫卫青姐弟,西晋卫玠。还好,他们皆是美人,品性才智尚属端方出色,不曾给卫氏丢过颜面。祖先的痕迹只有祖屋。祖屋我三十九年间去过两次,一次是稚龄三岁,一次是中年三十九岁。模糊的记忆里应该是一个四合院,院子促狭杂乱,堆帚叠箕,邻人呼鸡唤狗打皂洗衣,不算尊贵。爷爷的屋占几间?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撅着肥臀爬窄窄的台阶,一级两级,堵着气掂着胆子,仿佛在爬进身之阶,最后破天荒一口气爬了八九级。好在这和门前台阶无关,和七品二级五品三级皇家九级无关,不算僭越。年长以后,我也屡次疑惑这些台阶的来历,直到看到山西民居介绍,记忆的碎片才连缀起来。祖屋所在的晋东南,平民穴居窑洞和氏族古堡式建筑群并存,爷爷家是土改分得的建筑群里的一角,两层,底层起居,二层堆放杂物。家家自有到二层的楼梯,我爬的木梯就是。但,这样得来,祖屋二字倒牵强了。而二十公里外,即是闻名的皇城相府,兴盛五代,名门望族当如是。
三十六年后的今春,我随大哥回去,路过一栋百货大楼,大哥说,楼后就是我们的祖屋,早已送给亲戚,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商场是十年前的样式,两层,灰绿碎石子抹墙。二层的两个窗台用铁丝横挎着一块大招牌,楼下挂着腌囋的仿皮帘子。寒酸,老派。我透过它看到一个胆子极小的孩子逞能地爬啊爬,身后是一家人的惊叫。父亲,母亲,爷爷,大姑姑。无论精打细算,还是寅吃卯粮,都是日子,都是历史,但属于王侯将相的历史是统一、卫国、平叛和争权夺利,属于掀杆而起者的历史是宁有种乎和招安剿灭,属于老百姓的历史却只有三个字:活下去。在他们看来,疾病、贫穷、天灾、人祸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循环轮回,宿命一般,没有希望,也不会绝望。但岁月无限人寿有尽,众命所归,一代代人贵贱不拘都要去隔世。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大姑姑,也在隔世了。我为啥要去睹物思人痛不可抑。我不去。只是在绝尘而去的汽车里,涕泪长流,我的祖先呀,你们走的太绝情。
于是,我在当红的鉴宝节目中无可想了,一块古瓷残片一个乾隆通宝我家都没有。物质上的祖先不要指望了,但精神上的祖先又乱力神怪起来——不过是头有一瓦地有一锥的家底,中农,这个定性怎么来的?小学低年级时,学校的履历表格上,“成份”一栏像个啮人的大口,生吞活剥了我幼小的尊严。左右看,小朋友都是贫农,唯独我高出一级,但又高得不高级。我不敢改填贫农,怕不诚实给家族惹祸。我不敢填了中农后被人看见,怕此后受冷落遭白眼。方知,有时候泯然众人也是福祉。这个定性现在想来,和葛水平一篇小说中的主角定性大约来历一样。小说主角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地无三分之多,只好依附到地主家当个私塾先生,赚几个口舌钱勉强糊口。到了土改定成份时,被定了地主。因为四个名额,候选人不足,只好填补上身穿长袍的他。理由是,不要下地动锄呀,不知稼穑苦呀。这致命定性,后来果然要了主角幼子的命。想来,候选人不足和不知稼穑苦就是我爷爷被定性的缘由,因挑干祸尽的家业,总数并不多,只是被乡人憎恨于失了农民的本分。好在被殃及的父亲母亲一贯乐善好施,历次运动中都安然无恙。唯成份论的阴影,在小学高年级时终于散去。那次,我接过表格,一眼看到再无成份一栏,心头万钧落地。不过,出身歧视如今有了变异品种,职业上的,学历上的,地域上的,层出不穷。这是社会进程中出现的不兼容和吝毒的一面,它有一刀切的粗暴,有抱团排斥异己的不自信。但无论如何,中农是祖先唯一给予我的,被公认过的“阔”招牌。
祖先给我的最大显赫,是社会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姓氏。经历了五千年的姓氏文化,是中国传统宗族观念中,主要的辨析方式。它以血缘关系为主,在国家统一中,起到过民族凝聚力的作用。同时,同姓人群的分布规律,也是了解父系遗传进化的重要手段之一。于此,姓氏的链接作用,不可小觑。而祖先给我的最大恩泽,是血脉相传。是人伦。是生命。有命才有一切可能,呼吸、饮食、繁衍、恩仇、思索,原始而不可替代,这是一辈辈人接力到的最阔绰的礼物,容我大恩不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