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4、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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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珮空归梅子成长故事中学生育儿情感 |
分类: 独坐幽篁(偶尔装模作样) |
文/环珮空归
1
那天,姥姥唤我和妹妹到病床前。她枯瘦的手从枕头下摸索出两只银镯子,吃力地给我们套上,一人一只。
她努力聚焦涣散的眼神,从我的脸滑到妹妹脸上,微弱地说,世上你们是俩。
嗯。我低头转动那只浮雕着花鸟虫鱼的清代物件儿,它黄黑黏,包浆完好,很合我阴郁的气质。
对,他们说我是个阴郁的女子。但“阴郁”到底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也许是梅雨天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是我瓜子脸上极少绽放的笑靥。
但小三岁的妹妹就不同,她粗眉圆脸,从来都是活泼泼的。她常常拦腰抱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姐,我长大了也养你。
呵,这傻姑娘的承诺。她要不是那个圆脸女人的女儿,我会更爱她。
那个圆脸女人是我的妈妈。她和爸爸供我吃穿上学一切开支,但她并不愿与我多接触。我像是她平铺直叙的过客,被忽视。而妹妹打小就能在她怀里撒欢,她们彼此掐咬亲嗔。她们才是真正的母女。
我不敢去追问自己的来历,若被否定,我该如何面对。于是,只好就这样客套地和这个疑似母亲的女人共存下去。
没人能理解我的煎熬,整个人就像被密密实实地蒙住,透不出气。而爸爸,他只是粗枝大叶地过着日子。女儿心,他不懂也不问。
姥姥在深重地喘气,每一口都似乎要戛然而止,但她还是示意妈妈拿出一个小包。
我又分到一双大红大绿的鞋垫,是姥姥最拿手的剪纸贴花绣,微微凸起的绒线勾勒出寓意富贵的牡丹凤凰。
——对于17岁的我这样工于研习古物件儿和老手艺,姥姥是满意的,她不止一次摸着我的头说:你倒像我。
是呀,那个疯丫头,我的妹妹,她只会听MP3,穿卫衣,吃肯德基,什么女红都不会的。
可是,她分到了那件紫衣。
2
我觊觎已久的那件紫衣,是绸袄,偏襟,衣下摆刚及腰,呈半圆花瓣状,深紫底纹。记得有首诗说绸:
上织并蒂莲,下织双鸳鸯。
利剪剪裁之,制就新衣裳。
想来这件充满诗情画意的袄儿,也只有我这样有不盈一握腰身的阴郁女子可以撑得住吧。偷偷地,我趁家里没人穿过它。
镜子里的我,瓷白,凝滞,是穿越到民国的女子。
妹妹一阵风冲进来刺破了时光。她依然是抱着我说:姐,好美,嫁给我吧。
我微笑:好,赶明儿我就穿上它嫁给你。
它这么美,合该是我的嫁衣吧。妹妹也并无异议,就像它天经地义该传给我。
而如今,它在妹妹手上!我倒吸一口凉气,睨视着妹妹。妹妹惴惴地捧着,看看我,看看妈妈,看看姥姥,不知所措。
我缓缓地说:我想换那件紫衣。
妹妹松了口气:姐,给你。
妈妈忽然拔高声音说:你拿着!
妹妹僵在原地。
转眼看着这个“疑是母亲”,我嘴角挤出一丝笑。今儿我非要得到这件衣裳,我要她注意到我的存在,听听我的呼声,我,不是局外人!哪怕被打骂,我也不要继续待在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中。
姥姥挣扎着想分辨:卿儿,不是……
我抢白道:不是什么是什么,我就要那件,我也是亲外孙女,挑一件喜欢的东西不可以吗?!
姥姥黄皮寡瘦的脸突然苍白起来,嘴角松懈。
妈妈尖叫一声,扑了过去。
姥姥就此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再也没有出来,直到落土为安。
赶来的爸爸,在医院的楼道里当众给了我一巴掌,清脆利落。
我抚着脸颊,趴在监护室的玻璃上看姥姥。一大群护士和医生围着她,给她从头到脚插管子。她一定又疼又难受。
对不起,姥姥,我泪流满面。我怎么可以为了身外之物伤你的心你的命。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拥有那件紫衣?
3
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对于妹妹的敲门声和呼唤,我熟视无睹。
我是个失败的争取权利者,那些长长久久的煎熬释放的时机是这样的不对。
想象着姥姥被呼吸机抽动得起了碎皮的口腔,想象着爸爸激怒地扬起的手,想象着痛不欲生的妈妈——她一定恨极了我,再不愿看我一眼了,我的泪花打湿了红牡丹绿凤凰。
把它垫帆布鞋里,大小刚刚好。姥姥的欲言又止,和她从小到大对我的一遍遍叹气,亦被我一帧帧在眼前放映。
可是!我就是要那件紫衣!我歇斯底里地拿过剪刀,颤抖着往鞋垫上铰。
“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她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
这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第二次为了宝玉铰香袋,虽然她是如此不舍。我就是那寄人篱下的林妹妹,一点风吹草动就要疑神疑鬼。
妹妹在门外呜咽:姐,那件紫衣我不要,你拿走,你不要不吃饭。
我心头一软。这个妹妹,陪着我走一寸寸光阴,我诵古诗她读英语,我做女红她踢毽子。是家里最愿意亲昵我的人。
嗓子开始冒烟。透过窗户往楼下看,行人匆忙。每个人都在忙于自己的生活,没有人会仰头看一眼泪眼婆娑的我,我就是个局外人。
或许逃离也是一种圆满,亦或者干脆纵身一跃,从此将身上那层密实的东西打碎。
悲从中来。可是,我到底是谁?我不甘啊。
翻开日记本。
2008年5月18日,晴。体育课上翻杠的时候觉得不适,请假去厕所,看到了一片红。心生惊恐,告诉妈妈,她说是初潮,然后出去购了一大堆东西给我。
2010年2月5日,阴。妹妹进门就哭,说她要死了,她流了好多血。大家都很惊慌。后来得知,她也是成人礼了呢。妈妈也送了一大堆东西给她。最后还摸了摸她的脸蛋说,我们的纹儿长大了。我多么渴望两年前有人也这么恭喜我。
2009年8月20日,晴。我和妹妹逛街,各看中一款裙子。妹妹的是水手服。我的是棉布长裙,配我及腰的长发刚刚好。妹妹试了,妈妈二话不说掏出钱。我试了,妈妈脸色变得煞白,她扭头就走。我没有得到那条裙子。
我用指甲深深划过“没有得到那条裙子”这行字。是的,后来我再也没主动要求过买任何衣裳。
缓缓合上日记本。也合上了我的幽怨。
一步一步走向窗口。那里肯定有个更温暖的妈妈在等着我。
4
门是被踹开的。从医院赶回的爸爸一脸紧张地冲进来,而我正坐在窗台上吟唱着“上织并蒂莲,下织双鸳鸯。利剪剪裁之,制就新衣裳”。
爸爸说,卿儿,进来,爸爸不该打你,是爸爸不够细心,过去不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爸爸现在知道了。爸爸告诉你个故事好吗?
反复唱反复唱,直到嗓子嘶哑。但我听到了最后一句,意识到这个故事与我有关。
我扶窗站起来,头有些晕。风很大,窗帘布拂在身上,像是一只柔软的手在拉我,从小妹妹也是这样拉着我的衣角。
“你妈妈一直不让,但我想还是告诉你吧,你也不小了,迟早要知道的。”爸爸没有试图冲过来,他开始讲一个故事。
是个很普通的爱情故事。
那年,爸爸考上大学,这是村里的头等大事,很多人去送他。可是家里只有幼弟,农活谁干父母谁照顾?一直暗恋爸爸的姑娘进了家门,忙前忙后。后来,她就被默认为准儿媳。
开了眼界的爸爸,因为清俊朴实,却意外得到艺术系的一个女孩子喜欢。
时光再荏苒,初恋也是最难忘的。爸爸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泛出奇异的光芒:她总是棉布长裙,长发垂腰,会画“曲岸清波”会画“风举荷”,还会吹长笛“渔舟唱晚”,像仙女一样。可是爸爸只会吹口琴。
爸爸羞涩起来。他一定刻骨铭心那个女孩子。
而“棉布长裙,长发垂腰”八个字击中了我。我从窗台上下来,坐到爸爸身边。
他们的恋爱果不其然被棒打。奶奶说,那种女孩子穷人家供不起,腰又恁细怎么生养?她把一直照顾她的姑娘推到爸爸面前,指着说,这才是你的命!
几番挣扎,直到奶奶以死相挟,怯懦的爸爸只好认命。不久,艺术系的女孩子黯然退学而去。
爸爸的声音低沉下来。往事不堪回首。
毕业后,爸爸娶了那个农村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妈妈。在城里站稳脚跟后,把姥姥接了出来。
“一年后,我们接到一个电话,然后爸爸把你领了回来。”
我?
对,你。爸爸脸上写满悲伤:我从不知道和艺术系的她有了孩子,她没告诉我,离开后独自抚养,历尽艰辛。
爸爸抬头看着我:她在你三岁那年车祸去世。
他喃喃自语:她一定是怨恨的,她那么娇弱,又是孤儿。家里接纳了你,可是我们都不敢看你的眼睛,那里都是你亲妈妈的影子。她那么美,那么有天分,却为了一个负心人早夭。
爸爸沉浸在自责的汪洋中。
我五雷轰顶。
原来,我真不是妈妈的亲生,原来我的亲妈妈有这样惨烈的故事。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不能动弹。爸爸抚着我的长发说:对不起,爸爸是罪人。不要记恨你妈妈,她当年不肯退出,造成这样的后果,也一直有心结。
漆黑的夜,鸟儿枭叫,发着高烧的我被一个女人抱着爬很高很高的坡。她的衣裳被汗水湿透,她走几步就停下来贴贴我的额头,说,乖囡,我们不怕。
这个噩梦原来是真的。是她,是她一直在我梦里。我的亲妈妈。
5
终于见到了她。她蹙着眉头,被嵌在石头里。
我轻轻地轻轻地触摸着这个和我一个模子般印出来的女人。她的瓜子脸,她的阴郁,她的长发。
妈妈,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我泣不成声。她沉默冰冷。
她的苦她不言说,想来也不后悔。她那么决绝,却给了我生命,让我明白,只有活着,才能感受人世的酸甜苦辣。
哭晕过去的我被爸爸背回了家。昏睡几天后,赶上假期结束,我回到学校。短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我想静一下。
我试图蜕下那层密实的壳,开始呼吸新鲜空气。也因此懂得,有些事的发生肯定有它的原因。钻牛角尖只会伤人伤己。执念亦是苦。
这个妈妈到底养育了我十四年,除了我所想要的“狎昵”之情,别的不曾亏待于我。
姥姥在世时更是将一身本领相传。教我童谣,教我刺绣。
何况,我都得了一只少见的老银镯子了,还有一双绣满她慈爱的鞋垫,还有什么不知足呢。那件紫衣再美,也不能换回一条命啊。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在对所有人,包括自己的重新认识中,我,长大了。此后,我要善待自己,善待那些养护我的人,善待生命。
6
我考上了浙江理工大学服装设计系。大学的第一年,我接到一个快递,落款是玟儿。
打开,是那件紫衣,还有一封信,信封上是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妹妹永远是这么阳光而豪迈。
“姐姐:
爱你。紫衣合适你,送你。
我是这样做妈妈思想工作的:虽说紫衣是太姥姥亲手缝制,遗命必得嫡传以示纪念,但万一我以后是独身主义者或者丁克族呢,还不是得传给别人?当然这么假设,我被妈妈掐了个乌青,但她到底想通了。”——这个傻丫头倒还挺会诡辩。
“还有,那次爸爸和你的谈话我偷听到了。不要怪妈妈,好吗?她有她无法拔除的刺。可是姐,我们是亲的。”
我们是亲的。我心头一暖,像这个丫头贴在心口上。想起姥姥的一句话:世上你们是俩。
对着宿舍的镜子,我又穿上了那件紫衣。瓷白,凝滞,浅吟低唱,我就是当年那个艺术系的女孩子。
我就是穿针引线的太姥姥。
我就是花样年华中,着紫衣的姥姥。
不过,打住,为什么小山村的一个老太太,会有雕工精致远非村野风格的老银镯和当时算是时髦款的改良绸袄呢。
发伊妹儿问。收到的却是妈妈调皮的口吻:卿儿,这个故事先不告诉你,你猜?
我呀,猜不出,或许这里面还有久远的,别的才子佳人“墙头马上”的故事吧。而且,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亲昵的口吻和我说话呢。
还有,为了我那同样长大了的妹妹送给我的豪言壮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要好好攻读学业,争取让妈妈和妹妹都穿上我设计的服装。
尤其是妹妹的婚纱,必得我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