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3、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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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独坐幽篁(偶尔装模作样) |
文/环珮空归
1
那时候,我是乡下妮子,但不用打猪草,也不用背着弟弟晒太阳。
因为我有个当小学教师的妈妈,还有个在镇政府工作的爸爸。至于弟弟,也没有,我是独生女,这在那个年代倒是更容易引起孩子们的羡慕:有独食吃啊。
我有独食吃。麦乳精,鸡蛋卷,水果罐头。这些都是父亲坐着吉普车送回来的。他每星期回来一次,我常常在星期六的傍晚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等。
等那一溜烟的灰尘。
等那全村独一无二的荣耀。
等父亲从车上下来,牵着我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嘴儿。
他是属于我的。
大槐树让守望的人有安心,我数叶子数果子甚至数虫子打发时间,有时我也会眺望着山路睡着了。待得醒来已在父亲肩头,口水湮湿了他的蓝咔叽中山装。
我抱紧他的脖子。那年我6岁。
深夜,母亲守着煤油灯纳鞋垫,父亲在一边抽烟,他们甚少交谈。
我安心于这寂静。他们就像村头的大槐树,踏踏实实的在那里。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我。
我睡着了。模糊听到压低嗓子的争辩声。
2
第二年,我随了父亲到镇上。父亲说,镇小学比村里的好。
大槐树下,父亲把我抱进车,母亲眼神凄惶。
我探出头招手:妈妈,我下课就回来啦。
母亲点头,连说:好好,乖妮子。
母亲越来越远。
镇里的生活丰富起来。
父亲带我去商店买了俩发卡,坠着细链子,戴起来像戏台上的小姐。我爱不释手,用手绢包起来藏在抽屉深处:我一个,母亲一个。
父亲带我去食堂打饭。做饭的师傅矮胖得像我的饭盆,我笑起来。
师傅,这是我闺女,给打份菜面。
好嘞。张主任,你家闺女可讨人喜呐。
师傅向我招手,然后从围裙下变出个大馒头。我推着说,不要不要。——母亲说不要嗟来之食。
父亲接过馒头说,谢谢。还告诉我,可以接受别人善意的关怀和帮助。
嗯,馒头很好吃,又甜又软。后来父亲就每天晚饭给我买个馒头,看着我吃。
但最让父亲苦恼的是梳辫子。一早他就准备好水盆梳子皮筋,然后正襟危坐地梳,还问:疼吗,就好了。又左右端详:爸爸就是手巧嘛。
手巧个鬼啊。班里一群秃小子就爱跟着我喊:小辫子大马趴,谁家来个麻雀洼。
3
三天后,父亲只好在院子吼:苏真,苏真!
对面左起第一家有人应声出来。
白生生的脸蛋,眉眼弯弯。她撇撇嘴:老张,我就说了,你离不开我!又绽开笑脸拍着手对我说:妮子,来,苏姨给你梳。
头发在她手里像水袖起舞,几把就好了。有时她给我绑俩蝴蝶结,那是她女儿小碟子的。
辫子再没被嘲笑,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母亲!
母亲给我梳头时总是一边看表一边嚷:难梳死了!还有,我一挣扎就捺我头。
可她是我妈妈,我的棉袄是她一针一线做的;我发高烧,是她半夜去求了校医来……
她总是踩着风火轮,开会,上课,做饭,洗衣,担水。她来不及表达自己的爱恨情仇,她的日程太满。
她顾不得对我笑,也顾不得对父亲笑。虽然她总是拆洗好父亲的每件衣裳。虽然她总是收不到父亲的家用——父亲有很多理由花钱:扶贫,礼尚往来,被人借走。
除了舍得给我。有新样式衣裳要买了给女儿,有新口味糖果要买了给女儿。
星期六晚上,我走到父亲跟前说:妮子要回去看妈妈。
父亲从报纸中抬起头:是有一个月没回去了,明儿一早就回,我们的妮子有妈妈。
我们的妮子有妈妈。我喜滋滋地从抽屉里摸出手绢。
打开,只有一个,我那带链子的发卡只剩下了一个!
我“哇”地就哭了。父亲进来,我举着问他:少了一个,少了一个?
父亲松了口气:是你苏姨打扫房间看到,说好,爸爸就送了她家小碟子一个,以后再买个给你。
我不依不饶,非让索回来。那是我攒给妈妈的呀。父亲想了半天,对我说:要么空手回,要么不回。
我抽抽噎噎地说,我把自己的给妈妈。
4
老远就看到母亲等在大槐树下。车没停稳,她就扑了过来,“妮子,妮子!”
我拿发卡给母亲:爸爸给你的。
哦?母亲眼睛一亮,抬头看父亲。父亲绷着脸说,给妮子的,妮子舍不得戴,给妈妈攒着。
我被他们左右牵着手,一路都在想,为什么爸爸非要让妈妈不高兴呢。
母亲对着镜子试发卡。我站在旁边,急切盼望也有那么油亮的头发。母亲拉我入怀:来,给妮子戴戴看。
妮子头发梳得光光的,是爸爸梳么?妈妈噙着皮筋随口问。
我老实回答:苏姨梳的。
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是对门那个苏姨吗,有闺女叫小碟子?
我点头:嗯,小碟子没有爸爸。我有。
妈妈看着我,呆呆的,又问:要是妮子也没有爸爸了,会哭么?
会。
但我怎会没父亲呢,他就在大门外和邻居大伯唠嗑。
我在一口深井边。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我躲在树后。有人结伴行至井边,一个对另一个说了什么,那个就去探头看,然后被推了下去。
凶手阴测测的转向我。是父亲!
我尖叫起来。就醒了。母亲抱着我,父亲焦急地问:梦魇?
母亲冷冷地瞅了父亲一眼:妮子是有心的。
我又沉沉睡去,梦里依然嘈嘈切切。那是他俩在吵架。
他们都爱我。他们又互相排斥。他们是冤家宜结不宜解。但婚姻的事,小儿郎岂能懂?我决心熟睡,不要醒来,这样就永远拥有了他们。
5
不得不醒来。
这次我失去了父亲。忍无可忍的母亲在一个冬夜潜伏进镇,把父亲和苏姨堵在屋里。而我这个傻子,还在里屋睡得和猪一样。
我扶着门框站着。灯光在地上打出一个圈,圈里是母亲,圈外是父亲和苏姨,他们对峙着。
母亲哑着嗓子哭,父亲依旧沉默,苏姨垂着头。我梦里的那口井出现,又深又冷。
我突然想问小碟子在哪里,也是猪一样熟睡?
他们听到,一起转头看我。我的绒衣邋里邋遢,头发毛糙。我却是他们的焦点。
父亲首先冲过来抱起我塞进里屋,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事,去睡吧。一会就好了。
门关上了。
再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她执意带我走。她眼睛红肿,态度坚决。
妮子,你想回妈妈那里吗?父亲弯腰看着我眼睛。
他的眸真黑,像那口井,深不可测。我说:回妈妈那。——不回去怎么办,万一她真被推下井呢。
带着小书包,我转学回到村里。
星期六我还会去村头大槐树下等。等那一溜烟的灰尘,等父亲从车里下来,掏出一把零嘴儿。但这再也不是荣耀了,村里人说他们离婚了。
没等到。回去得也晚,母亲说,爸爸是没良心的,不要妮子了,他要当小碟子的爸爸了。
后来,我再也不去等了。
我时常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想父亲把罐头都给了小碟子,想父亲把发卡别在苏姨的头上,想小碟子在父亲肩头湮出的口水。想他们三个人也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孩子。
我的心就疼了起来。
6
这一年,我考上了镇中学,12岁。
那个让我耿耿于怀的男人逐渐淡化。母亲没有再婚,她现在是村小学校长。
她告诉我,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她握住拳头对我说,握得再紧,你都只能拥有手心,但是张开,你就拥有了世界。
我盯着她的手心看。有茧子。她放弃了没有意义的婚姻,用我和事业来填满日子。
也许我的健康成长和她的小学蒸蒸日上就是她的世界。这未必叫幸福,但只要她快乐。
那个他幸福快乐吗,已经早忘记了他宠爱过的妮子了吧,他不是有小碟子吗?
偶尔我也去逛街。从菜铺到书店,从鞋行到理发馆,从……我站在当年买发卡的柜台前,不能自已。
我以为我忘记了他。
可是我依然能记得他对着售货员说,拿这个发卡,妮子想买呢。然后摸着我的头喜气洋洋地说,喜欢就买俩!财大气粗满是豪气啊,我的爸爸。
柜台里是更多花式的发卡。我掏出零花钱买了个最小的,绑在自己发梢。
我肯定落泪了。而对他的恨和失望,也恰如《诗经》里的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每个星期我都回去看母亲,虽然吃顿饭就得赶回来,但这仪式更能显出我们是多么相依为命。
一个我,一个她。我对她唱黄梅戏: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母亲就嗔我:死妮子。
母亲也去大槐树下接我送我。槐树记载了我们所有的相聚和别离。只是物是人非。
7
两年多来我没碰到过他一次。虽然我是多么害怕狭路相逢。
是谁刻意在回避着谁?
我们彼此有过伤害吗?努力回忆7岁那夜,我毅然决定随了母亲时,他黯然的眼神,还有准备拉我,被我断然攘回去的手。
我拒绝了他。否定了他的宠爱。但我是他的骨肉,为什么不肯来看一眼,看她长高了,说话细声细气了?他是想将我抹杀吧。
他有另外的三人行了,不需要妮子了。
我意兴阑珊。上课下课,食堂宿舍,回家归校,反反复复。
但,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他!他面色憔悴,眼睛也不再像深井,而是像一面镜子,波澜不惊,不谙世事。
搀扶他的苏真叫我:妮子,你来!
我想掉头走开。这么多年,现在来看我?!但我又是多么祈望过他来看我啊。母亲说的对,这个没良心的!
我掉头就走。他不要妮子了,又来做什么。但是……我止住步,觉出异常:一眼望去,他没有中年人的沉稳和淡定,也没有睿智和精明,他甚至像座废墟。
苏真跑过来扯住我胳膊:妮子,不要走,你爸爸要见你。
我慢慢走过去,走过去,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时光在倒流。我走到了7岁那年的父亲面前。
定定看着他。
他痴痴看着我。
我俩像是两不识。突然,他有点浮肿的脸上露出笑容,眼睛里也跳出一把火:妮子,妮子,我是爸爸呀。
我当然知道你是爸爸。只是你配当爸爸吗。我不作声。
苏真示意我靠她近一点,她对我耳语:你爸爸早老性痴呆了。
什么?这痴呆不是六、七十岁以后才有吗?我惊呼起来,村里也确实有大爷大娘得这个病,但那都花甲古稀了呀。
苏真叹口气说,医生说这种早老性痴呆45岁左右就可能患上,开始时是情绪大变记忆力减退,到最后会逐渐失去活动和说话能力。
我猛地捂住嘴。即便他绝情,弃了我和母亲,我也不要他变成毫无知觉的植物人啊。
爸爸!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观察他反应。
他眼睛里那团火又冉冉升起:妮子,你认出我啦!你没忘记爸爸!
我点点头:没有。我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来,他是个病人,情绪会不稳定。
他嘻嘻笑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纸包,小心打开:伊圆圆白白,还冒着热气。
是个馒头。
是个馒头。
妮子,快吃,爸爸晚上买的,一直等不到你。他结结巴巴地说,把馒头捧到我嘴巴前。
爸爸。我眼泪真的就夺眶而出了。
苏真淡淡地说,你爸每天晚上都要留一个馒头给你,谁也不让吃。
原来他心底一直藏着那个女孩儿,蹒跚跟着他,啃着大馒头,叫着爸爸。及至今天,他丧失了许多记忆,包括丧失了名利和健康,但依然能记得她。
对他的恨和失望开始消融起来。
搀他回家。他沉沉睡去,手紧紧掐着我的手腕。
他是如此怕失去我。
我也怕他就这样沉睡下去,那样我真的就没有父亲了。我会哭,嚎啕大哭。多少年的委屈等着要决堤。
8
后来,我每隔一星期回村里一次。我告诉母亲,在复习功课,准备考重点高中。
我用省下的时间去看他。吃他辛苦攒的馒头,让他放心、满足。我读报纸给他听,讲同学们的搞笑故事。
他似懂不懂。但是见到我总是欢喜的。
我也有深深的愧疚:瞒着母亲来探望抛弃我们的父亲,也是没良心的吧。万一她知道了,会不会再不认我了呢。独自抚养我这么多年,她不容易。
可父亲……我是他最后的牵挂,是他丧失全部记忆前的光,怎忍心甩手而去?
纠结中,我在父亲和母亲间奔波。直到那天,在书桌上发现一张纸条:可以去看他,没必要瞒着我。
我一惊。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处理我呢,打骂都不怕,最怕的是她的眼泪。
踟蹰再三,推开母亲的门。她坐在灯下纳鞋垫,背影些微伛偻。
我从背后搂住她。
她任我搂着,说,我都知道了,妈妈不怪你。有件事妈妈对不住你,其实那些年你爸爸来看过你,给你送过罐头送过铅笔,被妈妈扔了。我还警告他不许去学校看你,妈妈想,既然分开了,就不要再给你阴影了。
我心里有块石头落下,原来父亲一直牢牢记得妮子。
母亲接着说:我知道自己错在太刚烈,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怎么能没有父爱呢?妮子,这么多年,你从来不问,心里很苦吧。
我摇摇头。我不怪你,妈妈,我也不怪爸爸。你们为了我努力过。
母亲点头。努力过,失败了。感情的事没有对错,但是强扭也不行。这些长大了你就会懂得。
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有个禅师,精通佛理。一个带着杀气的中年人求见:我被好友算计,家产亏空,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禅师让去他去院子里挑石头,说仇恨有多大就挑多大。他挑了最大一块,禅师让他背起。
不一会他觉得背痛,求禅师:能放下一会吗?禅师说,那是你的仇恨,你愿意放下一会吗?他不愿意,就继续背着。
后来他终于坚持不住了。禅师问:愿意放下吗?他毫不犹豫放下了石头。禅师说,仇恨就像石头,越背越重,越痛,如果放下,就会如释重负,不再痛。
母亲说她就是那个中年人,现在想通了,愿意放下石头。妮子,她握住我的手说,希望你以后遇到不快的事也不要背起来。
好。我争取做到“我心匪石,尚可转也”。母亲刮着我鼻子说“贫嘴”。
后来偶尔母亲也随了我一起去看父亲。父亲偶尔也能认出她。我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我们还是三个人。
苏真并不生气,她只是悄悄退出房间。
我们都没有石头,往事弹指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