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其时蓬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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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珮空归梅子情感 |
分类: 梅眼横飞(允许片刻挽留) |
有时会刻意将悲伤深埋。就像夜深人静,小狗在后院挖坑埋骨头,心生不舍,却又不能与人共享。但这骨头总归无法消化,只好一遍遍让魂儿去探视,再挖,再埋。
直到身心千疮百孔。
但这悲伤却又如此常见。父母总归要走,拦不住。日子总归是这样散漫,怎样都要过。
为了表示豁达,我总是笑吟吟。
笑吟吟地等那游僧来。
一个又一个半小时,骄阳烤干了我的心肺。书中有一句“优客李林用裂帛的声音唱道: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别人等自己,有点大言不惭的“惭”,待得自己等别人,恨不能拔剑四顾。由己及人,方知苍老的迅猛与绝望。
即便是等个不大相干的游僧呐。
他徐徐来,黑框眼镜,棕黄袍子。驱车带我们去一处小宇。
向来对新寺无好感,总觉得和敛财有关,特别是那种粗制滥造突兀到破坏自然景观的。
但这里……我仰起头看山坳,深深是一只碗。我站在碗底,四壁光滑。武林大片中这等地势是要从崖上堕下绳索,方可进入的。
好去处。精精致致几进跨院。有人在台阶上招手:梅子也来了?
是我一个远房婶。寡居,索性做了居士,大字不识,竟然将经书唱得风生水起,有了壁垒花式的袈裟。
她牵着我手,眉间是喜悦和自豪。我莞尔:婶观我,手自开合,有无舒展?她不言,拖我进寺。
拾阶,再拾阶,过一重廊又一重廊。我是来放焰口的。这是种追荐亡魂,寄托哀思的常见法事。
缘起那夜,我在老宅当院喊:爸,妈。其实心里明白,他们不在了。结果偏房真有答应,掀帘子进去,我妈从床上下地,稳当当站在那里。我问:妈,你是不是还没修成肉身啊。她不声不响,静静地看着我。——梦就醒了。
我一向怕看狰狞。不拜不是不敬,只是怕他们跟到梦里来。可这小宇,一尊尊,秀眉善目,多横跨神兽,姿势娇媚,手脚或伸或缩,异常优美。若不是有人在旁,我是要忍不住全模仿一遍的。
顶上又金碧辉煌,大莲花灯压顶而来。
以我的挑剔,看不出一点点马虎。漆画笔笔入微,雕栏亦无毛糙小刺。那么无论修建起因如何,它都不再被我腹诽了——于景,它是出人意料的点缀;于建,它是诚心诚意的不苟。
有诚意就好。我将贼眉鼠眼掩藏在一片端庄祥和的面色中,像评估师一样下了这个定义。
到禅房看。远远引来的山水,冷热都有,间间都有大阳台,坐了去,阳光暖暖,只是因为是山坳,有向隅之感。卧房整洁,厨房干净。咦,我要假期来住个十来天。一门心思听山鬼唱歌,看山狼闪避。
小心是妙玉,被背走哎。
这打趣是赞还是咒。我执棒追。举起又放下,这么趁手,黄缎缝制,带了穗子,敲打在身,轻重恰好。是三五根荆条。婶说。我暗自点头,回转了去照样缝一个来。
渴,我又说。一边写急急如律令的僧让人给我送了一盅淡茶。
婶说,你总有得闹。我敛行,挖出后院的骨头,送悲戚上脸。得其时横刀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我该收刀蓬头行。
暮色四合。我在烛光下,不知起拜几百。
每一拜我都要看主坛摇身一变成金刚上师的游僧。毗卢帽下的他霍然是唐僧,俊俏得紧。袈裟也针针线线缝制精良。案上的法铃、戒尺、香炉一应俱全。陪坛的居士用引磬、木鱼、铙钹、手鼓合着诵经声鸣奏出慈悲音。
爸,妈,你们还好。这一诵,你们要早到西方去,莲花朵朵开,花开无数叶,叶叶见如来。
我执意将骨头再埋进坑里,只将诚意放在供桌上。即便内心碎成莲花瓣瓣,依然笑吟吟。吟吟笑。
四个小时后,我随了众人,拾阶下,再拾阶又下,过一重廊又一重廊。来到寺庙门口。
风很刺骨,夜很黑。没有听到兽声。
他们将一袋子纸扎燃起,放进石砌的大炉内。风突然卷起,纸扎的灰烬飘在半空,旋转,久久不去。
我知道,那是你们的魂,就要走了,等着看我最后一眼。
我裹紧衣服,仰头看。看你们来,看你们去,看你们站着不动。旷野里的夜空,有了你们的照耀,真的诡异,肃穆。心顿时空阔,我也慢慢的想飞起。扇动翅膀,一起翻卷。
然后,你们终于走了。所有灰烬落地。天空的星星点点暗哑下来。
而我将一地的骨头又埋了进去。如南柯一梦断。
回来的时候我迷路了。
但我总归找到家门口了。蓬头归来。以及不断的鼓捣数据库和软件,不断的折腾学做面包,做家务。夜里长篇累牍地看小说,刷微薄,与儿子逗趣,假装将日子忙成一锅粥。跌跌拌拌,磕磕碰碰。那么,这是横刀笑还是蓬头行?
踱步回来,细细将日子过完,总有得可消遣的。烹茶焚香读线装书,旅行调情煮粥浣衣。待得一样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