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环珮空归

　　老爷子床头屏幕上的五行数字忽大忽小，老爷子团团的一大盘脸出奇的红润，老爷子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一见我走进重症监护室就说：回吧！

　　我知道，老爷子是怕伺候他累着我，累着他最小的闺女。可我不能走，老爷子是我爹啊。他给了我肤白，小眼睛，懒骨头，还有，打小就不爱写作文的我突然冒出来写段子肯定也是他的基因在作怪——20岁时，他就是当地政府写材料的一把好手了。

　　老爷子年轻时具备宅男和文科生的所有疯劲儿。比如一下班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着读书，到饭点就盘腿端坐炕上，等着我娘齐眉举案过去，吃完再一抹嘴，继续读。比如不爱算计数字，工资要么送给个浪荡长辈挥霍，要么全上交养家，直落个不通晓物价。他曾一抖手掏出十块钱给我的中学校长，用很阔绰很打赏的口吻说，拿着，我闺女学费。人家愣是个老熟人，也被噎了个半死：学费是五十！

　　退休了怎么办，一群老头鼓动他打羽毛球、扭秧歌、下象棋，他一概不参加。他有自己的乐子：和我家的猫搭档捉老鼠。那只猫是个蠢货，认得老鼠，也会撩着爪子追，就是抓不住，偶尔还会被老鼠反咬了鼻子。老爷子一看主帅受挫，轮着棍子就扑上去了。为了弘扬正义，隔三岔五，他还要率领猫向我汇报战绩。彼时，猫脏头脏脑，他土头土脑。

　　老爷子爱吃鱼。我买了条活的，他拎着上看下看，狠狠心给鱼放了一浴缸水，说是等自然死亡了再下手。没想到这鱼是辟谷大仙，三个月粒米未进还在摇头摆尾川流不息。老爷子心生怜惜，决定好好犒劳下鱼大仙——挑了块肥肉祭了过去。大仙见主人如此不明事理，一怒之下就吞肉自尽了，刚烈堪比尤二姐。

　　老爷子不爱下厨。我娘出差，他煞费苦心给我做了顿饭，米饭稀得和粥一样，菜杂七杂八上面还汤汤水水浮着层葱末。放学归来饥肠辘辘的我搅着这二味忍不住哀叹：世界真奇妙啊。老爷子没等到不孝女的赞美，又看到饭菜的卖相被破坏，一下子就窜过来了，我撒腿就跑……

　　他真要动手么，非也。据说他打得最顺手的是我姐和我哥。至于我，三岁就知道迈着小肥腿绕着院子转圈。也被捉住过一回，他操起两米多长一竹竿，用金箍棒的手法舞了几下，然后气势汹汹地命令我在小板凳上坐好。我吓得一挤眼，竹竿折了。只听我娘问他，板凳腿惹你了么，你也真蹲得下。

　　老爷子疼我啊，我娘不在了，他在失去财权前夕，背着人，从床底下摸出个纸包，塞给我。打开，是五百块钱，全是五十一张的。我永远记得这五百块——他不知攒了多久，藏了多久，等了多久。

　　如今卧病的老爷子，用哀婉的眼神看着我说，疼。

　　他也是被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书的人了。

　　就在昨儿。

　　但我知道，他还有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