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时光二分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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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独坐幽篁(偶尔装模作样) |
文/环珮空归
青梅煮酒闲读诗。他写道。力透纸背。
这大抵是读诗的最佳状态,若是雪夜,有暖炉,有熏香更好。可红酥手又往往要随之而至了。这点倒是像他曾经想要的内心生活“精致富足,妻妾成群”。
但他听到了旧物落地声,或是“一把梳子”,或是“面铜镜”。时光便是用这动静提醒,他已站在它的二分之一处。不偏不倚。再退不回去。这个生于60年代末的男人只好屈服,愿意从此拂去镀金的世俗,来换取舒缓与平和。
他的诗果然就这般舒缓平和起来。就像他自己,长身玉立,干干净净。
那场雨能掐会算,让客车迟到了将近一小时。我携了同事拖着行李,跳过一洼一洼的水,来到他的车前,将行李扔上去。没什么寒暄久仰以及抱歉久候之类的缛节。
他启动车,冲出雨幕。那些水洼溅起又落下。
大部分的相逢不过是这水洼飞溅的瞬间,极短,即便有水渍,也会很快蒸发,不留痕迹。那么,把这交集做成标本,又如何?
你们是我的标本。
我得意洋洋地刀叉齐下,想将盘子里的玩意儿碎尸万段然后大嚼掉。不趁手。我斜了他一眼,他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小资样,左叉右刀,时而与周围的人低声交谈。
没注意到我!我当即换筷子对付起盘中餐。落肚为大,接下来舟马劳顿还指不定在哪里餐风露宿呢。于是,一桌人只有我在努力加餐,奋发使筷。
当然落进的还有半肚子诋毁,这厮肯定是从小养尊处优出来的,气质很大家闺秀嘛。
他不疾不徐,有礼有节的将我们一干人等办了。包括我这种爱唧唧歪歪的都只好秀出久不用的青涩。他说,他“从不挽留四月的梨花”。花开花谢,人来人往,这是自然规则。你来就来,你走就走。你来我在这里,你走我还在这里。
他像仓央嘉措,信缘不信佛,心中自有秤。
他说河面像一张巨大的唱片,锦鲤甩出水面,这有纹理的细微回音,是他一生的热爱。唱片的音轨,水面的涟漪,以及岁月给他眼角的痕迹,都是纹理。他本身就是一张唱片。有旧上海中西合璧式的优雅,有旧上海古今贴合的风情。
有我想破坏的一种斯文。此刻,我真的理解小破孩们为什么喜欢砸玻璃了。
所以,我气哼哼地请他签下“尚欠梅子一顿饭”的白条。
他自是不肯。他熟知永不要“欠”,因为对方未必给你偿还“欠”的机会。个大彻大悟,这是你在玄中寺时的所得?
你那么的喜欢细节。琉璃瓦上的麻雀,北厢院外的芍药,轻微下陷的水泥拱桥,停止消磨的模具,暴雪回家的男人。入诗的是你的欢,你的悯,和你的祭奠。
平凡、底层,一些呼喊和痛心疾首,大约是为文的最后也是最高境界了。你忽而也夹杂有这些段句。是啊,你到底是个男人,怎可总是沉湎于细节,要有男人的担当和警觉。
我说什么好。
每种生命,无论风还是花,无论流水还是姑娘的辫子,都是一种存在,都是美,都需要吟唱,亦不必人人都去拿枪炮,总得有个战地记者吧。
看到战斗,也该看到那些战斗前后和战斗中的细节变化。那些花在炮火中按着季节开放,那些姑娘在炮火中依然梳好了大黑辫子。即便花瞬间被摧毁,即便姑娘立即将灰尘涂了一头一脸。
我记得一则故事写道,在二战结束后,整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遗物时,发现一卷血写在衬衫上的诗稿,没有忧伤和愤怒,是赞美窗外景色宜人的。所有人找不到这扇窗子。
最后他们站在了一面用血迹画成的窗子前。经鉴定,两种血迹是同一人的。
这是怎样的一种热爱啊。因了这种落差的手法,更让人嗟叹。
是的,我希望你依然和2009年一样,即便停止书写爱情,也要继续关注那些不引人注意的纹理。优雅地写出优雅的诗句。让我们看到,有种诗,淡淡的,却能让我们忘却艰难。
那才是生命中让你我微笑的细节。
那个他这个你,都是一个叫温建生的人。一个不再用笔名,裸着内心面对世人的男人。他也有自己的小可爱,比如吹嘘他这亭亭玉立是童子功,年少时被道士什么的收徒,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长跑什么的也是大家。只差指着自己个鼻子说,看到没,这就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范儿!
呸的。让我这种弱柳扶风的情何以堪。
看到我的不屑。他一咬牙抖出杀手锏说自己也意识流先锋派过。我才不是意识流先锋派的,我旁门左道。当我师父师兄什么的,门都没有。除非愿意给我压岁。
哎呀,他真灿烂。像《山楂树》里脸盆底的山楂树,像《阿斯匹林》中一山坡的向日葵。
你知道不,你写了无数次的向日葵。
《片断》里,“大朵的葵花”无人收割。你驾着牛车收获了秋天。不再执着的寻找那些不可得,已安于当下。《季节之外》“金黄的向日葵”溢满你指尖,那是一九八八年,你还年少,能抓住的太多,溢出点什么也毫不在乎。她们便这样溢出去了。年少的轻狂大意跃然纸上。《端午节》“五月的葵花苗”和历史一样,咧着嘴,稀疏平常的走,你在暮色的船头打望。逝者如斯夫。这已是中年情怀。而《身在秋天》里的向日葵,和同样金黄的玉米比肩站立。那是你对故去的一些了断。是孤帆落日圆下的迟缓归步。
是归宁。
而在你二十年前的同题诗中,你看到的是热火朝天的农活场面,我看到是一个热火朝天的你。
就这么自然而然,你站在了时光的二分之一处。褪下愣头青,换上内敛神功。
不过这行:如果一只麻雀唤不回春天/可否派条老狗/去南方迎候/像娶回一个新娘。实在是有少年式的狡黠。还有,你屡次提到的那两只小龟大人如今高寿?是否和你一样也会偷着龇牙咧嘴写些坏坏的诗?比如在后海和老文谈谈旧时的女子,比如冤枉寒露让秋天瘦成了美人的肩胛骨。
对,你很多诗极有韵致和意向—我不知该怎样表扬一首诗好看:《寒露说》《与时光书》《回音》《玄中寺偶记》《哀悼或愤怒》《身在秋天》等。
但我想重点揪出来示众的却是这首《斧头》。
“你认识的最古老的一把斧头/不再伐木,不再劈柴/它躺着,有时说一些梦话/有时跳上一块石头/磨一磨迟钝的刃
你认识的最古老的一把斧头/遭人通缉已有很多年/装聋作哑,隐姓埋名/天晴的时候不敢出行/怕太阳追杀,怕风来敲门
你认识的最古老的一把斧头/ 猫一样卧在你心尖上/抓你,挠你/还会冲你低声耳语/‘看到美人,你要把他当作敌人’”。
这首诗调侃尽了一把老斧头的寂寞与不甘寂寞,隐忍与既不能锋利示人却又暗地不断修炼的处境。一些事已经尘埃落定,但落定的让人不甘。于是,猫抓了一遍又一遍。梦想成了升降梯。这也是所有中年人的心态。
以及,这把斧头就是你吧。
你认识一个叫殷素素的女人?
还有,初夏的青梅煮酒很养颜。
——
温建生,1968年出生。出版诗集《与时光书》,曾获《黄河》优秀诗歌奖、《山西文学》优秀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