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损梵行,暂别倾城(一,1)。
(2009-08-13 08: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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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珮空归梅子仓央嘉措情感 |
分类: 独坐幽篁(偶尔装模作样) |
文/环珮空归
(初稿,未修正,有疑点,请勿挪作他用。)
第一部分 楔子
1、门隅宇松:一方水养得一种人
他落地的那一刻,并不能预知,这一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
他嚎啕大哭,声音洪亮,恰如一切婴儿从母腹中骤然挣脱,没有了压力,没有了围困,却也没有了依靠,没有了温暖。从此,尘世的酸甜苦辣,只能独自承担。
这一年是公元1683年3月28日,藏历第十一甲子的水猪年,清康熙二十二年。
多年以后,有个叫戴达岭巴的僧侣在《霹雳岩无上甚深精义》中记载道:
“秉此殊业者,
将于香拔雪山西南隅,
降生成为众生主,
执掌圣教护苍生。”
对,此地就是雪山西南隅,一个叫“拉瓦宇松”的地方,其含义为“三洼地”,即乌金凌、桑结凌和措吉凌。这块宝地的肥沃度也符合其后出场的一位活佛的赞美:“金色的草原象金山座座,可入药的植物气味香浓,秋天点缀着明媚的金花,夏季装饰着碧绿的玉叶。”这番夸张的洞天福地,自然是气候宜人物产丰富了。
而整个西藏,又何曾不是这样的丰富和壮阔。它的异域特色区别于沙漠的驼铃声和黄沙下偶露峥嵘的白骨,区别于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人家和小巷天台上不管不顾三五挂晾晒出的衣服,区别于皇城根下蛐蛐的鸣叫不休和摇着蒲扇纳凉的京片子小马扎们。它是山外有山,湖外有湖,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浩袅。点缀其间的,是转经前进的虔诚藏民。
乌金凌、桑结凌和措吉凌。
当初有个红教大师分别在这三个地方建造有隶属红教派的寺庙,广传佛法,拯救众生。红教也叫“宁玛派”,因其所属僧人都戴红色帽子得名而来。这位知名不具的红帽子大师后来又召人对寺庙进行了修复,新建了宝座,佛事活动也增多起来。那么,皈依者当众了。
这个婴儿的祖先,就是众多皈依者中的一个。且尚是红教望族,也算是牛羊充栋,奴仆成群过,岂料也应了一句话“富不过三代”。族中无人善于经营,却有人长于纨绔,长久的风蚀流水冲刷般的坐吃山空着,以至于家道日渐败落下来,子孙无可为食。可是这样的家族往往能出异子,耳熟能详的比如曹雪芹,比如张爱玲。
这个婴儿的祖先,就是众多皈依者中的一个。且尚是红教望族,也算是牛羊充栋,奴仆成群过,岂料也应了一句话“富不过三代”。族中无人善于经营,却有人长于纨绔,长久的风蚀流水冲刷般的坐吃山空着,以至于家道日渐败落下来,子孙无可为食。可是这样的家族往往能出异子,耳熟能详的比如曹雪芹,比如张爱玲。
比如这个婴儿。
婴儿的父亲,一个脸上刻满风刀霜剑的中年男子,将自己补丁摞补丁百衲样的藏袍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裹在襁褓上,想将婴儿幼嫩的肌肤和寒冷隔开。婴儿的母亲将孩子通红的小脸蛋对着中年男子,说,“他爸,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中年男子盯着牛粪燃烧起的火焰,摸摸冰冷的可以渗出水珠的石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惆怅。家贫如洗,孩子得跟着大人受罪啊,唯一能传钵的,只有那些手口相传下来的经书及其所蕴含的道理,还有很多很多美丽的传说了。
“就叫阿旺嘉措吧。”父亲想用平淡无奇的名字祈愿儿子能过上寻常人的生活,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不用像民歌中所唱那样,被迫去支“乌拉”(无偿差役)当“札巴”(普通僧人),更不用假装哑巴。这也是世间父母对儿女的最低要求了。
母亲点点头,用袖子擦擦小阿旺嘉措的口水——在阳光下,他脸上那层纤细的绒毛都是透明的,甚至是圣洁的。母亲不由得拍着襁褓,和着拍子想轻哼一首摇篮曲,脱口而出的却还是这个:
兄弟要是有一个,
只有在家支乌拉;
兄弟要是有两个,
一个要去当札巴;
假若再有三弟弟,
最好赶快逃出去,
要不就在家装哑巴(引)。
“有人在家吗?”窗外有小小的欢笑声。中年男子连忙迎了出去,今天已是小阿旺嘉措出生的第三天了,左邻右舍一定是看到门口自己精心堆放的白垩小石头,闻喜来探望并为孩子举行旁色仪式好消灾减难去除晦气了。要知道,这石头堆放也很有讲究的。男三女四,男婴降生第三天,女婴降生第四天,要在门口堆放石头燃烧松柏枝以示对神灵的敬意。
象牙色的白垩石在藏南随处可见,却只能堆在生男婴的家门口。这有点像《诗经》里“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的“弄璋弄瓦”了,璋是上好玉石给男孩子床上玩,瓦是纺车零件给女孩子床下玩,重男轻女一目了然。关于这个,奸相李林甫还闹出个笑话,自己舅子媳妇产子,大笔一挥贺曰“闻有弄獐之庆”。玉石璋和野兽獐全然不分,当场让人笑掉大牙。
“扎西丹增,孩子很健康吧。”长着壮实身材的青年邻居边说边将一小羊皮口袋糌粑递给中年男子。“大人也好吧,给她补补身子吧。”另一位背有点驼的年老邻居将一小罐子酥油也塞进扎西丹增的手里。
扎西丹增扭头看了一眼妻子次旺拉姆,夫妻俩眼角顿时湿润了。他们知道,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能省出这点东西,就是很重的心意了。
邻居们围着逗弄婴儿,按仪式捏了点糌粑放在婴儿的额头上,祝福孩子吉利向上。又嘻嘻哈哈和婴儿的母亲拉家常,说些吉祥话儿。扎西丹增在木碗里倒上酥油,添了茶水,抓了几把糌粑(青稞炒面),然后转动碗,用手指细致的将这些调料都搅拌好,搓成团,弯腰送到妻子的唇边。
年轻的次旺拉姆伸嘴咬了一口,仰起头对着丈夫微微一笑。
日子,就这么在寒中见暖着,如忽高忽低的火焰,只要还有一根柴火或一块牛粪,就能生生不息。
扎西丹增扭头看了一眼妻子次旺拉姆,夫妻俩眼角顿时湿润了。他们知道,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能省出这点东西,就是很重的心意了。
邻居们围着逗弄婴儿,按仪式捏了点糌粑放在婴儿的额头上,祝福孩子吉利向上。又嘻嘻哈哈和婴儿的母亲拉家常,说些吉祥话儿。扎西丹增在木碗里倒上酥油,添了茶水,抓了几把糌粑(青稞炒面),然后转动碗,用手指细致的将这些调料都搅拌好,搓成团,弯腰送到妻子的唇边。
年轻的次旺拉姆伸嘴咬了一口,仰起头对着丈夫微微一笑。
日子,就这么在寒中见暖着,如忽高忽低的火焰,只要还有一根柴火或一块牛粪,就能生生不息。
夜更深了。屋外青灰色的岩石也被蒙上了黑纱,静默的低伏着,似向广袤的土地祈求着什么。只有不远处的邬坚林(乌金凌?)寺内的诵经声在夜空中蠕蠕而行,神秘得让人窒息。附和其声的只有殿角上悬空的一只只铃铛,它们千百年的高高在上,孤单的鸣奏着,锈迹斑斑,落满灰尘,间或被雨和雪冲洗一下,还原一阵本来面目。可本来面目又随着日子的周而复始也模糊不清了。
屋内的这对苦命鸳鸯,因为新生儿的呱呱坠地,因为寄居地乡邻的友好而暂时忘记了骨肉亲情的背弃。是的,生活总要继续,沉浸在阴影中,只能在自己的脊背上加上更重的负担。因博学而被村民尊称为“日增”(密宗师)的扎西丹增深懂这一点。只是,年轻的妻子呢。想到这里,他紧紧抱住了她,而正酣睡的她下意识的搂了下襁褓中的儿子。
相依为命,便如是。彼此用体温和体温内囊括的爱,繁衍和延续着生命。
屋内的这对苦命鸳鸯,因为新生儿的呱呱坠地,因为寄居地乡邻的友好而暂时忘记了骨肉亲情的背弃。是的,生活总要继续,沉浸在阴影中,只能在自己的脊背上加上更重的负担。因博学而被村民尊称为“日增”(密宗师)的扎西丹增深懂这一点。只是,年轻的妻子呢。想到这里,他紧紧抱住了她,而正酣睡的她下意识的搂了下襁褓中的儿子。
相依为命,便如是。彼此用体温和体温内囊括的爱,繁衍和延续着生命。
次旺拉姆的眉头突然挑动一下。她噩梦了。梦中,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唾弃。可这些人,正是和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哪。
“私奔!有本事你们私奔了!”
那个肥胖女人的手指都快戳到了次旺拉姆的鼻子上。次旺拉姆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桌子边上。能把她的无理怎么办,这个女人是自己未来丈夫的姐姐。
“阿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一贯老实巴交的扎西丹增愤怒了,他用自己不太厚实的身躯挡在未婚妻的前面,像一座不高的山,对手想要翻越,却也需要点力气。
“私奔!有本事你们私奔了!”
那个肥胖女人的手指都快戳到了次旺拉姆的鼻子上。次旺拉姆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桌子边上。能把她的无理怎么办,这个女人是自己未来丈夫的姐姐。
“阿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一贯老实巴交的扎西丹增愤怒了,他用自己不太厚实的身躯挡在未婚妻的前面,像一座不高的山,对手想要翻越,却也需要点力气。
肥胖女人觉察到这声狮子般的咆哮是来自弟弟口中,她稍微胆怯了点。但又怎么样,她是姐姐,父母遗留下的房子牦牛糌粑酥油包括墙上已有裂痕的南弓都是属于她的。
当然,她也明白,能这样强横,全是依仗着弟弟的憨厚和宽容——这是个一直以为血浓于水的家伙,弟弟认为,自古帝王家,为了皇位为了泼天富贵骨肉相残也罢了,像他们这种墙壁都漏风的家,有什么好争的呢。何况,姐姐小时候也背着他割过青草,放过牛羊。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嫁人后的姐姐就像变了性格一样,贪婪得像狼。一点点,一分分,和筑窝的鸟儿一样,把父母留下的微薄家私全都衔到了夫家。
这种变化,贾宝玉因司棋被遣送出去,婆子们又态度恶劣,就说过,女人不知道怎么了,嫁了男人后,倒比男人还混账。女人这种变化,除了部分是因为先天性格因素,剩下的恐也和出嫁后的生存环境有关吧。初到陌生的家中,公公婆婆小姑小叔都不善,自己要操持家务并伺候一干人等,从鸡不叫就起扫地下厨,纺纱织布裁衣纳鞋底又到半夜,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再遇人不淑,被醉酒的丈夫非打即骂,待嫁时的青涩心思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如彩云霁月顷刻被狂风刮散。好生生的女儿也硬生生的被磨成了铁石心肠。
扎西丹增的姐姐也是,她总是想让儿女丈夫过得好,显得自己能干,在家里有地位。却将这边亲情抛却,只是将无尽的责任和奴役留给弟弟。于是,弟弟独自侍奉双亲直到双亲离世,平日收秋打夏了家里,还得去帮姐姐忙。
姐姐这次寻衅,有两个理由。一,是弟弟结婚得一笔费用,自己不愿意出。二,是弟弟婚后去帮自己劳作的时间就少了。何况,她到牛栏前摸摸那头牦牛的缰绳,觉得牛本来也可以牵走到夫家的嘛。
明白了姐姐的心思。扎西丹增大步跨过去,将缰绳解下来,使劲摔到姐姐身上。这个肥胖女人立即眉开眼笑了,猎物到手,哪里还管得气氛对不弟弟脸色好不。望着她得意的牵着牦牛,扭动着大屁股离开的身影,扎西丹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都快四十了,因为穷,因为忙碌着耕种和孝顺父母,一直到现在才找到可心的姑娘,作姐姐的不为弟弟高兴,倒因为不能继续更多的剥削而露出这样的自私嘴脸来,实在让人心里是猫抓狗挠样的难受。
但这也是一种解脱。从此,他的亲人就只有心爱的姑娘次旺拉姆了。想起这个名字,他心头泛上了丝丝甜意。
那是属于一见钟情么。当次旺拉姆腼腆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周身每寸肌肤都暖洋洋的。她紫赯色的面孔,她圆圆的大眼睛,她因窘迫而垂下的头上,是细细黑黑的一大把发辫。那么,这是举行过“上头”成年仪式后的姑娘了,暗示她成熟了,男子可以向她求爱了。
这是满17岁的姑娘才有的仪式,一般在大年初二举行,头发上还会佩戴很多美丽饰品。有古时“及笄”的意思,不过及笄是15岁簪发表示成年罢了。说起来,古人真是有闲情雅致,将小儿和女子年岁分得这样形象:总角垂髫豆蔻破瓜。又能将它们放进诗词里去,比如姜夔的“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晋乐府》的“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不出数字,就能将年岁算清。
扎西丹增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这样青春洋溢,为什么会喜欢他,一个沧桑的中年男子?
“我认识你,我见过你,我听你讲过故事,我听你唱过民歌。”姑娘抬起头扑闪着大眼睛说。
“哦?”一吃惊,扎西丹增脚上镶嵌着氆氇的长筒靴往回缩了下,有点忐忑起来。那么,姑娘是偷偷观察过他了,只不知道印象怎样?
姑娘大胆的表达着自己的爱慕之情,“穷没什么,我们有双手可以创造。是你那颗仁厚孝顺又渊博的心,让我动心。”
相亲仪式结束了。这直白倒比古代小姐绣楼小窗花园角门命丫鬟春香秋月来红笺传情利落得多,却也少了那份等待中的甜蜜和揣摩对方心思的煎熬。其描写最为传神的是张生见了崔莺莺后,夜宿僧房,对美女的一番虚拟意淫了: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她一汤,倒与人消灾障。这句倒是男子见到思慕之人后,心理和生理上的正常反应。尤其“软玉温香”四字,细品,更是色香味俱全的统领,才是应了“赠己佳人,手有余香”了。
得到姑娘的肯定,扎西丹增干农活的时候更卖力了,修葺房子风干牛羊肉做糌粑酿青稞酒忙得不亦乐乎。可现在,姐姐三番五次不分时间地点的找茬,让次旺拉姆当众难堪。棒打鸳鸯,不论师出何由,向来就是一些刁钻中年妇女的能事,贵为王母娘娘也不能例外。可外力打压下的爱情仿佛更有抵抗力,你使多大劲道,他们的粘合度就有多大,若索性放开,倒也未必能这样同进退共患难了。
几宿的思前想后,扎西丹增决心带着次旺拉姆离开这里,另辟家园。姑娘说的好,有双手,有智慧,哪里不是家。
“你肯背井离乡么?”扎西丹增咬紧嘴唇问,他怕姑娘不能适应乡愁。
“父母都不在了,我没兄弟姊妹,以后,你走哪里我就跟哪里。”次旺拉姆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们和那些朝圣者一样,餐风露宿的向前走,表情坚毅。枯草随风起伏,青山叠嶂,只是目的地在何方,一片迷茫。走到脚底起泡,终于到了邬坚林,即现在踩着的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是私奔吧。”次旺拉姆曾调皮的问。
扎西丹增刮刮她的鼻子,摇摇头。
别了,这个已亲情毫无的叫派噶的小村庄。他们停停走走,到父母坟前祭拜过,到从小玩大的草坪上踩过,每一个生活过的地方,都去留恋一番。然后决然而去,背上是几卷简陋的行李。这种“奔”,只是穷苦人家走投无路的不得不选,全无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浪漫——他们是算计着丈人为了面子会出手相救的,也果不其然,遂了心愿。然彼时的这一对藏族男女,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甚至带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了。
一路上,当次旺拉姆疲惫的时候,就靠着扎西丹增的肩膀休息下。这就是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安全感吧。其实,扎西丹增疲惫的时候,听听次旺拉姆说说话儿,也觉得无比安慰了。困境中,彼此给予对方的力量,是非常人能想象的。那些飞黄腾达后狠心让糟糠之妻下堂的人,大约该多多重温下旧梦——卧薪尝胆时的苦命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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