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碗 炖 猪 肉

在遥远记忆中的一个冬天，父母带着我们全家从外地迁回老家之后，诺大院子空空如也，前屋后屋室徒四壁。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恢复过来略有好转的生产队为照顾我们的生活，送来了一大堆胡萝卜、白芋（红薯），算是我们一家人过冬的口粮，村子里的小学顺利地让我插班六年级继续上学。

虽然生活困难，但是我的学习还是很努力的，小学毕业时以高分考入公社所在地的中学。上中学要从家步行15里路，住校期间要自带干粮。开学后我每周六下午回家，母亲为我准备好下一周的干粮，周日下午赶回学校。母亲给我准备的干粮季节性很强，暑假开学时可能有白面馒头，秋天有玉米面、高粱面饼子，深秋就是新鲜的白芋，入冬后最常带的干粮就是白芋干。

学校的大蒸笼每顿饭都是装的满满的几大笼，一个班一层笼屉，各人用铁丝串好自己的那一份，一般不会拿错。那时的中学生国家每月补助9元钱和十几斤粮票，所以学校食堂能提供免费的米汤和菜汤，每周还可以改善一次伙食，发一点白面馒头、油条、油旋子。最难过的是冬天和春天，因为家中没有存粮，白芋干也是从生产队里领来的救济粮，我有时只能带着上5斤白芋干凑活一个星期，同学们带去的咸菜，我是经常被照顾的对象。

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十几岁的我面黄肌瘦，父亲看着我的样子，经常抽着自己卷的老烟叶长吁短叹。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准备背着母亲给我装好的白芋干去上学，父亲对我说：“你今天下午别去学校了，晌饭后到牛屋（生产队养牛的地方）帮我铡草，明天起早去上学吧。”父亲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一个人喂养十几头牛，从早忙到晚就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听到父亲的吩咐，我就放下干粮袋子跟着父亲来到了生产队的牛屋和父亲一起铡草。

铡草，就是把冬天用来喂牛的麦瓤子（压碎的麦秸）用铡刀切得更短、更碎，便于牛的咀嚼。开始铡草时我抬起铡刀，父亲把整理好的麦瓤子送进铡刀口，我使劲按下，锋利的铡刀就“呼哧”一声切碎了麦草。就这样把铡刀反复地抬起、按下，大半个下午时间铡碎的麦草堆满了那间饲料房，天黑了才回家。

第二天清晨天没亮，父亲就悄悄地叫醒我：“起来吧，该去上学了。”我穿好衣服，拎着装满白芋干的布袋子从堂屋走到前屋，只见父亲在锅台上忙着做饭，我闻到了一股久违的肉香。看到我进来父亲把一小碗炖猪肉和几片高粱面饼子放在小方桌上，对我说：“快趁热吃吧，吃饱赶紧去学校，别迟到耽误上课啦。”顿时，一股暖流涌上我不知所措的心头，平时严厉的父亲竟然这般体贴入微地关心他的儿子。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坐在小方桌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父亲也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我的狼吞虎咽。一小碗炖猪肉很快就被消灭了，看着我用袖子抹抹油光发亮的嘴唇，父亲心满意足地说：“我昨天去赊了一点猪肉，只够做给你一个人吃，全家吃就不够了。”听了父亲的话，我一阵眩晕低下了头，浓浓的父爱使我紧紧地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父亲把碗筷收起来，我默默地背上白芋干打开大门就要赶去学校。父亲对我说：“等等，我和你一起走，顺便去喂牛了。”

我们父子俩踏着黎明的霜冻，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小街上刚刚有点蒙蒙亮，星星在眨着不够明亮的眼睛，远处的一只公鸡发出洪亮而尖利的嘶鸣，小街东边的水塘周围和路边的小沟里结着薄薄的冰层，沟旁的柳树影影绰绰在寒风中摆动着光秃秃的枯枝。因为要去牛屋，我没有走平时习惯走的大路，而是朝着牛屋方向的小路和父亲一起走 ，到了去牛屋的岔路口，父亲依然没有拐弯而是和我一路向前走。

我对他说：“牛屋到了，你去吧。”

父亲说：“天还没大亮，不急。”说着他停下了脚步站在路边向我挥挥手说：“你走吧。”

灰暗的小路上我加快了脚步，走得很远了回头一看，父亲模糊的身影已经融入身旁的夜色，他静静地站在路边，只有烟头上的火星在灰暗中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