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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能舒卷任浮云

(2024-10-30 09:07:36)

己能舒卷任浮云,不惜流光让明月 

诗人宋之问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这是对五言律做过奠基性贡献的唐初诗人宋之问被贬《过大庾岭》写下的句子,据说北方冬季南飞的大雁至大庾岭便不再向南。之问和写下“白狼河北音书绝, 丹凤城南秋夜长”,相州内黄(河南)人沈佺期并称“沈、宋”,把齐梁沈约,庾信到初唐四杰以来讲究“音韵相婉,属对精密,加靡丽,忌声病,约句准篇,锦绣成文”的传统成熟,定型。他的诗对仗铿锵有力,光昌流丽,充满一股大唐的富贵气息。之问是山西吕梁管辖的汾阳人,而汾阳在贫穷的吕梁山区是个富裕的地方。

 

  歌唱家郭兰英女士有首有名的歌颂扬山西,说“左手一指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站起来唱歌大概不腰疼,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山西的好地方呢?去过红旗渠的人就知道啥叫太行,不是一般的险恶,文革期间闻名天下的大寨就是太行山区的一个小村庄,七沟八梁一面坡。建安十一年(206年)正月,曹操亲征割据太原的军阀高干,过羊肠坂,写下《苦寒行》的有名诗句,中有句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连久在军旅的曹孟德都胆寒。吕梁倒是没有多少石头,但地处黄土高原,十年九旱,苦贫不亚于太行。史书上好像几乎看不见吕梁各地的名字,只有庾信《哀江南赋》里有句说“渔阳有闾左戍卒, 离石有将兵都尉”,第一句说的是陈胜吴广事,地点是现在北京的密云,第二句说的正是现在吕梁的首府离石,将兵都尉是晋帝国封给南匈奴王刘渊的官职。东晋十六国,五胡乱华,公元304年,刘渊在吕梁左国城(现在的方山)建立前赵,起兵反晋。刘渊虽自称汉家后代,却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的苗裔。汉高祖刘邦将宗室女和亲冒顿单于,并与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冒顿单于的子孙因此以刘氏为姓。当初匈奴被汉庭击败,北匈奴远走俄罗斯草原,最后落地欧洲,此处不养爷,再找养爷处,目前的匈牙利人不少就是匈奴的后代,而南匈奴则归附中国。东汉建安初年(202年),曹操把匈奴五部的部分分配到吕梁的石楼、汾阳、文水一带,南匈奴单于于是开始进入西河美稷,这是汉代对离石的称呼。不过刘渊并不是一介武夫,汉化很深,文武双全。25年后,公元329年,前赵灭亡,刘姓匈奴几乎灭族,匈奴从此在中国消失。

 

    不过多山的吕梁却有几个地方并不全是山,其以汾阳最为著名。汾阳以生产中国最古老的白酒之一的杏花村“汾酒”闻名于世,晚唐诗人杜牧有句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个中国人大概都知道。不过这可能是个美丽的误会,据说至少写此诗的时候杜牧并不在山西,诗中的原意不过是说杏林花开的村庄有不少酒家。汾阳的另一个名气则来自再造唐室的“汾阳王”郭子仪郭子仪发迹后造家谱,说祖籍太原阳曲郭氏,这是天下郭氏的最初来源之地,但他本人却生在陕西华州,“汾阳王”只不过是个领工资的封号,本人和子孙可能不一定都去过汾阳,这好比黑龙江大学的“长江学者”可能不一定见过长江一样。但宋之问一般认为是汾阳人(《新唐书》),虽然也有说法是虢州弘农人(《旧唐书》),但《新唐书》可信度更高,新书总是在旧书的基础上修订的,不过这也说明了宋之问祖上都是一般人。事实上,之问的父亲宋令文起自乡闾,“富文辞,工书,力能抵牛”,时称三绝。唐高宗时做到左骁卫郎将,东台详正学士。宋之问和弟弟宋之悌,宋之逊各得父亲一绝,宋之问进士及第,文章不仅仅是富文辞。不过宋之问主要活动在武则天时代,一个中国最烂女人当了皇帝。武则天出生在并州文水,离开汾阳就几十里,也隶属吕梁,可能与宋之问都乡音未改。宋之问与沈佺期以及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同事,在奉宸院供职,主要是做诗供武则天娱乐,奉宸院其实就是武则天的后宫。当时的右补阙硃敬则有道有名的谏曰:“近闻尚舍奉御柳模自言子良宾洁白美须眉,左监门卫长史侯祥云阳道壮伟,过于薛怀义,专欲自进堪奉宸内供奉”,可见奉宸院藏污纳垢。在这种情况下,长的一表人才,也许还有遗传父亲力能抵牛雄壮的宋之问也动了这样的念头。“贤与不肖,在于所处耳”,用赵本山先生的话说是“就没有点啥想法”?大概诗的愉悦功能毕竟慢了一点。问题是武则天终究是个女人,你不能和侯祥一样直说吧,宋之问的办法还是写诗,他做《明河篇》给武则天,说:“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把武则天比成银河,可望不可亲,虽不容易,也想试试。不过他自认是有底气的:“己能舒卷任浮云,不惜流光让明月”。可惜的是,武则天没有看上他,说之问人不错,但牙齿有点毛病(“吾非不知子问有才调,但以其有口过”),搞得宋之问自卑不已。当然,唐人孟棨的《本事诗》说《明河篇》仅仅是宋之问为求北门学士而不许《明河篇》以见其意,这自然是可能的。不过北门学士与牙齿的疾病有啥关系?所以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此后宋之问经常口含鸡香石(丁香)。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就说“《明河》事丑耳”,恐怕更接近事实一点。宋之问最后的结局是因尝附张易之兄弟和武三思流放桂州,被唐玄宗李隆基赐死于徙所。一代诗人,死于非命,时年57岁。

 

 宋之问虽然品德有点问题,但却是一代大诗人。元代西域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有则有趣的故事说,宋之问外甥刘希夷有首《代悲白头翁》 中先写一联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觉得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一样,不祥语谶。西晋文学家潘岳在富豪石崇的金谷园作诗,有句:“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意思是寄语铁石般友谊的朋友(不过金谷园大部分是酒肉朋友),愿我们的友好直至白头。后来石崇被押送到东市刑场,见到潘岳也来受刑,感慨说:”你也和我一样啊!”潘岳回答道:不记得“白首同所归”?刑场都能留下佳话。其实潘岳死的时候才53岁,还年长石崇两岁,远不到白首的年纪。不过这个古代的美男子在《秋兴赋》里说他32岁就有白发了(“余春秋三十有二,始有二毛”)。话说回来,刘希夷后来删改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可是意思一样,觉的命运如此,不改也罢。可是宋之问喜欢这句,请求让给自己,刘希夷起初答应,不久反悔(刘希夷也比较扯,答应的事如何能轻易反悔呢),结果宋之问用土袋将不到三十岁的刘希夷压死,验证了他的那句不祥诗句。但这也看到宋之问为文搏命,不是一般的认真。林黛玉也喜欢这句,在《葬花词》里说“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另一则故事来自《本事诗》,说宋之问流放回京,夜宿杭州灵隐寺,是夜月明峰奇,不觉吟出“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意思是飞来峰奇峻草盛,灵隐寺肃穆空寥,可是下一句做不上来。有老僧身后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之问大惊,天明才知是骆宾王。一般的观点是认为此诗不算太好,只有“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堪称奇句。实际上宋之问非常清楚初唐四杰的情况,他在悼念杜甫的祖父,诗人杜审言的《祭杜学士审言文》中说:“后复有王、杨、卢、骆,继之以子跃云衢。王也才参卿于西陕,杨也终远宰于东吴,卢则哀其栖山而卧疾,骆则不能保族而全躯。……人也不幸而则亡,名兮可大而不死”,也就是说宋之问认为写下《讨武檄文》,并作为徐敬业徐茂公的孙儿)起兵反武的主要成员的骆宾王,最后兵败被杀,并累及家族。武则天几乎杀尽唐家凤子龙孙,如果骆宾王不死于乱军,武则天不大可能饶过他,况且六根不净,炫耀本领,灵隐寺难成避难之所。

 

  明末清初写下“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梅村希望死后墓碑刻“诗人吴梅村之墓”,最后如愿。可是汾阳,这个充满富贵的名字据说不见宋之问的痕迹,看来品德比才能更为重要。不过宋之问笔下《明河篇》:“洛阳城阙天中起,长河夜夜千门里。复道连甍共蔽亏,画堂琼户特相宜。云母帐前初泛滥,水精帘外转逶迤…”,一股大唐气象,读起来不是一般的过瘾。“云母帐前初泛滥”一句好像有庾信的手法,但已经没有庾信的悲苦。毛主席长征诗“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薄走泥丸”,不知“逶迤”二字是不是从此而来,但“走泥丸”,或许原之林则徐《出嘉峪关感赋》:“谁念崤崡千古险,回头只见一丸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林则徐旅途之中,崤山,函谷渐行渐远,几同泥丸,可是乌蒙是事后回忆,应该后怕,反成泥丸,大英雄气魄冲天,不是一般的厉害。

 

宋之问(656—712),唐汾州(治今山西汾阳)人,一名少连,字延清,唐初诗人,有《宋之问集》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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