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雪庵即景联句】

【说明】
　　此诗是宝玉与众姊妺相聚于芦雪庵“割腥啖膻”、饮酒赏雪时所共吟。
　　联句，是好多人联合起来作诗，通常用排律形式。联法是由一人起头一句，接着的人就联二、三两句，以后再接的人照例都是联一对句以对别人的出句，并拟下一联的出句让别人来对，最后一人用一句作结。

       一夜北风紧，（熙凤）开门雪尚飘。
　　注：小说中借众人之口评起句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入泥怜洁白，（李纨）匝地惜琼瑶。
　　注：意即“〔雪质〕洁白而怜其入泥，〔雪似〕琼瑶〔美玉〕而惜其匝（满，遍）地。”
　　有意荣枯草，（香菱）无心饰萎苕。
　　注：荣枯草，使枯草荣茂。草经雪覆盖，入春萌发更茂。饰，装饰。苕，苇花，秋开冬萎，开时一片白，诗中多喻雪。如苏轼《将之湖州赋诗》：“湖中桔林新著霜，溪上苕花正浮雪。”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
　　注：价高，指酒涨价，因大雪天寒。语用唐代诗人郑谷《辇下冬暮咏怀》诗：“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酿，酒。年稔，年成好，丰年。稔，庄稼成熟。古人以为“雪是五谷之精”，冬雪大瑞，便得“年登岁稔”。饶，丰饶富足。府粱饶，官仓粮食很多。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
　　注：上句意即“管中葭灰飞动”。葭，芦苇。古代候验节气的器具叫灰管，将芦苇茎中薄膜制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置于特设的室内木案上，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见《后汉书·律历志》。阳回，阳气复来，冬至“阴极阳生”。斗，北斗七星，即大熊星座，形如水杓，其方位随时改变，同一时刻斗柄所指四季不同。两句都以节气写雪。杜甫《小至》诗：“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因出于同一首诗，故用以成对。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生潮。
　　注：上句说雪积，下句说冰封。
　　易挂疏枝柳，（岫姻）难堆破叶蕉。
　　注：主语都是雪。
　　麝煤融宝鼎，（湘云）绮袖笼金貂。
　　注：麝煤，本谓含麝香的烟墨，此指芳香燃料。融，燃烧。鼎，鼎炉。上句说燃鼎炉以取暖，下句说笼两袖于貂皮袖套中以御寒。
　　光夺窗前镜，（宝琴）香黏壁上椒。
　　注：意即“〔雪光〕夺窗前之镜光，〔雪〕黏壁上〔沾得〕椒香”。夺，掩盖，超过。椒，芳香植物，古时后妃居室多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芳香。
　　斜风仍故故，（黛玉）清梦转聊聊。
　　注：故故，屡屡、阵阵之意。聊聊，略微，短暂之意。下句说因天冷而梦境不长。
　　何处梅花笛？（宝玉）谁家碧玉箫？
　　注：梅花笛，因吹奏《梅花落》之曲而得名。这里又用落梅隐喻飞雪。南唐李煜《清平乐·忆别》：“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碧玉箫，指箫截竹制成，以碧玉喻翠竹。
　　鳌愁坤轴陷，（宝钗）龙斗阵云销。
　　注：上句说巨鳌（大海龟）恐雪压大地塌陷而发愁。《列子》中有巨鳌背负大山的传说。坤轴，地轴，古代传说以昆仑山为地轴。《河海括地象》：“昆仑之山，横为地轴。”又《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亦鳌所以发愁。龙斗：指玉龙相斗，是形容大雪纷飞。宋代张元《咏雪》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玉龙斗时云集，斗罢云消。这一句是说下了一场大雪，天转晴朗。

　　野岸回孤棹，（湘云）吟鞭指灞桥。
　　注：野岸，荒疏的河岸。棹，本为划船的桨，这里代指船。回孤棹，孤舟返回。这里用王子猷冒雪乘舟夜访戴安道的典故，见南朝宋代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下句中的灞桥，汉代桥名，在长安东灞水上。古人多在此折柳话别，吟诗作赋。这里用相国郑綮吟诗的典故。南宋尤袤《全唐诗话》：“〔唐昭宗时〕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驴子背上。此何以得之？”因作诗而用“吟”。
　　赐裘怜抚戍，（宝琴）加絮念征徭。
　　注：意谓皇帝怜恤将士雪中辛勤抚边戍守而赐棉衣，制衣的人同情服兵役者寒冷而把棉花加厚。唐开元时，宫中制棉袍赐边军。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诗说：“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士兵把诗交给将帅，将帅进呈玄宗。查问结果是一个宫女所作。玄宗就叫她离开宫廷，嫁给那个士兵。见《唐诗纪事》。这是宝琴、湘云感戴皇恩之辞。
　　坳垤审夷险，（湘云）枝柯怕动摇。
　　注：意谓覆雪之地须察高低不平，担心树枝动摇掉下雪来。坳，低洼地。垤，小土堆。审，细察。夷，平坦、安全。柯，树枝。
　　皑皑轻趁步，（宝钗）剪剪舞随腰。
　　注：皑皑，白，多形容雪。剪剪，风尖细之状。古时多以“风回雪舞”喻女子步态，这里反过来以女子轻步舞腰来形容风雪。剪剪，形容风轻而带寒意。李商隐《歌舞》诗：“回雪舞轻腰”。
　　煮芋成新赏，（黛玉）撒盐是旧谣。
　　注：煮芋，苏东坡赞其幼子苏过以山芋作玉糁羹，诗中有“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的诗句，这里用玉糁羹的纯白以比喻雪色之白。这两句程高本改为“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用《论语·宪问》语，赞孤松为岁寒之友，有道学气，不合人物性格。
　　苇蓑犹泊钓，（宝玉）林斧不闻樵。
　　注：长着芦苇的水中犹有蓑衣人泊舟垂钓，林间已不闻樵夫的斧声。书中说芦雪庵可“垂钓”，宝玉“披蓑带笠”，人称“渔翁”。唐代柳宗元《江雪》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上句正用其意写雪，又是即景，且渔与樵对仗，比程高本这一句作“泥鸿从印迹”工切。“泥鸿”句，意谓鸿雁在雪泥上随处印下足迹。用宋代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伏象千峰凸，（宝琴）盘蛇一径遥。
　　注：意谓山峰积雪如伏卧的白象，雪地小路似盘曲的长蛇。象色白，故为喻；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径曲曲弯弯的痕迹更显。唐代韩愈《咏雪赠张籍》诗：“岸类长蛇揽，陵犹巨象豗（音灰，打架）。”
　　花缘经冷聚，（湘云）色岂畏霜凋。
　　注：意谓雪花由于天冷才结聚而成，洁白的颜色哪里会因怕霜冻而消褪。花、色，指雪花、雪色；雪叫“六出花”。缘，因为。　　

       深院惊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鸮。
　　注：意谓雪光照得夜色如同白昼，怕光的鸱鸮因不能捕食而哀泣。大雪雀饥，噪声如惊。鸮，鸱鸮（音痴消），即猫头鹰，叫声凄厉。
　　阶墀随上下，（岫烟）池水任浮漂。
　　注：意谓〔雪〕随阶墀上下〔覆盖〕，任池水漂浮。墀，台阶。
　　照耀临清晓，（湘云）缤纷入永宵。
　　注：主语都是雪。永宵，长夜，冬季夜长。
　　诚忘三尺冷，（黛玉）瑞释九重焦。
　　注：上句说将士因忠诚而忘却戍守的寒苦，下句说皇帝因瑞雪能兆丰年而解除了焦虑。三尺，剑。语出《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借以说将士与戍守事，雪里刀剑随身，尤觉寒冷。九重，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后用以称皇帝。此句是称颂功德。
　　僵卧谁相问，（湘云）狂游客喜招。
　　注：上句用“袁安卧雪”典故：汉代有一次大雪积地一丈余，洛阳令出外视察，见百姓都除雪开路，方能出门。到袁安门口，无路可通，以为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见《后汉书 · 袁安传》注引《汝南先贤传》。下句说踏雪狂游之客喜有人招饮可御寒。唐时王元宝每逢大雪就叫仆人从巷口到家门，扫雪开路，招客饮宴，名曰“暖寒会”。见王仁裕《天宝开元遗事》。
　   天机断缟带，（宝琴）海巿失鲛绡。（湘云）
　　注：天机，传说天上织女所用的织机。缟带，白色丝带，喻雪。海巿，海市蜃楼，海中幻境。鲛绡，传说海底鲛人织的丝绢。两句都是喻雪。
　　寂寞对台榭，（黛玉）清贫怀箪瓢。（湘云）
　　注：独坐雪中台榭，寂寞凄清。或有隐意。下句说穷苦之士由于大雪封门饮食无着，连“箪食壶浆”的清贫生活也怀念起来。语出《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这是孔子称赞他的弟子颜回不以贫困为忧的话。
　　烹茶冰渐沸，（宝琴）煮酒叶难烧。（湘云）
　　注：渐，迟，很慢。冰雪之水，因此难沸；柴叶沾湿，所以烧不着。
　　没帚山僧扫，（黛玉）埋琴稚子挑。（宝琴）
　　注：意即“山僧扫没帚〔之雪〕”。用“江边扫雪夕阳僧”诗意。
　　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黛玉）
　　注：闲睡鹤，雪夜鹤闲已睡。锦罽，鲜艳华丽的毛毯。这两句说，在雪夜，鹤闲得睡着了；天冷，猫贴着毯子以取暖。黛玉戏语作诗，所以“笑得握着胸口”。
　　月窟翻银浪，（宝琴）霞城隐赤标。（湘云）
　　注：月窟，指月宫中的仙境。见《咏白海棠》注。银浪，月光挥洒如银浪。宋代陈与义《咏月》诗：“玉盘忽征露，银浪泻千顷。”这里形容雪如月光倾泻大地。翻，倾。霞城，常指碧霞城仙境，与“赤标”并用则指赤城山，在浙江天台县北，“土色皆赤，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城墙）”。见《会稽记》。晋代孙绰《天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赤标，谓赤色高峰望之可作标识。隐，指隐没于雪中。意谓雪下得很大，把天台赤城山的标识都隐没了。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调。（宝钗）
　　注：上句典出《花史》：宋时，“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下句意谓醉闻雪压竹之声，正好弹琴。用宋代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意：“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
　　或湿鸳鸯带，（宝琴）时凝翡翠翘。（湘云）
　　注：鸳鸯带，绣有鸳鸯图案的丝带；翡翠翘，镶有翡翠宝石的首饰。主语都是雪。或、时，都是“有的”的意思。
　　无风仍脉脉，（黛玉）不雨亦潇潇。（宝琴）
　　注：脉脉、潇潇，这里用以形容雪之纷纷扬扬，白雪飘洒的样子。
　　欲志今朝乐，（李纹）凭诗祝舜尧。（李绮）
　　注：志，记载。舜尧，唐尧、虞舜，传说中古代的贤君。意思是歌颂太平盛世。

【鉴赏】
　　芦雪庵吟咏，参加联句者就多至十二人，确乎盛况空前。但盛会只是暂时的表象。薛宝琴、邢岫烟、李氏姊妺等一大批人涌到贾府“来访投各人亲戚”，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帮盘缠”，或暂找一个避风之所。这说明古代封建已到末世，社会的各类问题正在进一步加剧。她们借以荫庇栖身的大树，虽然表面枝叶尚茂，但内部早已朽烂不堪。在这回以后，它的颓败征象也就很快地从各方面暴露出来了。一些贵族豪门不管眼前兴衰景况如何，都在或早或迟地走向灭亡。今日的欢笑隐伏着明天更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