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红楼梦》的人物形象设计大体两两相对,或对立或对称,并以一方为主,具有“犯而不犯,同而不同”的特点。这一回主要讲三组人物:宝钗和袭人,凤姐和王夫人,宝玉和贾蔷。
凤姐和王夫人
先来说说同为当家主妇的凤姐和王夫人。
因王夫人的丫头金钏投井自尽,名额出了空缺,所以“主管人事”的凤姐就陆续收到了一些人家的送礼,凤姐开始还莫名其妙,经过平儿提示,孝敬她的仆人是为他们的女儿谋“巧宗”,这才恍然大悟。凤姐见礼收的差不多了,才请示王夫人,不过是想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联系前文内容,大到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捞大钱,包揽诉讼赚了三千两银子,中到第二十四回收下贾芸送的麝香冰片,小到下层仆人孝敬的小小礼物,凤姐是来者不拒,乐在其中。足见其贪婪成性。
王夫人为人低调得多。从第三回中写她的日常生活用具大多是半旧的,就可以看出。当凤姐说到补缺的时候,她说自己不在乎一定要按“旧例”配几个丫鬟来讲排场,“够使就罢了”。在理家方面,王夫人似乎是内敛一些,不喜排场。可是凤姐坚持说姨娘都有两个丫鬟,太太怎么能不按旧例呢?更何况每月“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凤姐则主张要有主子派头。
而王夫人终究是对金钏之死心怀愧疚,思量后说直接把那份月例钱加到金钏的妹妹玉钏头上,让她吃个双份也不为过。
顺势王夫人又过问姨娘们的月例情况,凤姐大概是被人打了小报告,王夫人顺便问起发放月例钱的过程中有没有克扣和拖延的问题。凤姐有些心虚,急忙一连串的解释,嘴皮子利索的“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并且强调说是“外头商议的”,与自己这个管内务的无关,“由不得我做主”。还说自己帮赵姨娘争取过,强调自己经手发月钱以来,每月按时发放,而原来由外账房发放时,“哪个月能顺顺溜溜地领到月钱?”这里隐含的信息是凤姐夺了外账房的权,由她来统一发放。这样凤姐就可以通过拖延发放时间来放高利贷谋私利了。
按理说“男主外,女主内”。荣国府买卖房屋土地、大兴土木、收取地租等外务由贾赦、贾政、贾琏等商议后作出决定;而人情往来、下人的工作安排、月钱发放等内务则由王熙凤来定夺。这里凤姐说赵姨娘丫鬟的月例减半是由外账房裁定的,显然是骗人的。
王夫人没有再深问,但显然是有所保留——将信将疑的一阵难堪的沉默。
凤姐蒙过这一关,松了一口气,出门见到几个执事媳妇,就气急败坏地忍不住放出来要打击报复的口风。
之后王夫人决定把袭人的待遇提高: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就有袭人的——相当于明确了袭人作为宝玉“屋里人(妾)”的“政治地位”,只是暂时不办手续,“先浑着”。凤姐早就猜出王夫人的有意收袭人为宝玉姨娘的意思,故说“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也极力说袭人的好。足见凤姐的善于逢迎,灵活机变。
其实袭人原本就是享受贾母房中丫鬟的待遇,已经比晴雯等大丫头高出一个规格。现在又得到王夫人的特意关照,更是拿到了“双份工资”——一下子提高到每月拿一份相当于姨太太标准的的二两银子、外加再得一份大丫鬟标准的一吊钱,只是这些钱不从大账里出,而是王夫人从自己的月例中划拨。足见王夫人处事周全,不露锋芒,与凤姐截然不同。
宝钗和袭人
再来看袭人和宝钗。
袭人是贾母给宝玉的人,在贾府众丫鬟中,与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是她,极力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讨好卖乖的是她,对宝玉的衣食起居、言谈举止悉尽责任的还是她,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将来当姨娘的美梦,可谁知造化弄人,严酷的现实打破了她的梦想。这是后话。
前面提到王夫人如此中意袭人,为何又不正式纳袭人为姨娘?
理由有三:一则都年轻,此时宝玉才十四五岁;二则老爷不许,贾政一心想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若过早纳妾沉湎美色不会认真读书,耽误前程;三则袭人如成为正式姨娘,宝玉就会任性,“约法三章“就听不进去。所以王夫人觉得等过二三年再说。
这一回的内容讲述先是从宝玉遭到父亲贾政的“笞挞”说起,贾母为了避免他再有麻烦,特意为他出台了“着实将养几个月”的保护性政策——这期间不但不需要听他父亲的传唤,而且外人也可以一概不见。宝玉终于可以好好地玩上三个月,过逍遥自在日子。
然而宝钗等人常见机劝导,惹得宝玉生气反感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钟灵毓秀之德”,只有黛玉从来不跟他说这些混帐话,所以深敬黛玉。
宝钗自然感觉有危机感,于是午休时间,似乎很随意的“顺路”来到了怡红院,想找宝玉聊天,以解午倦。
宝钗悄悄来到宝玉的房中,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宝钗瞧袭人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红莲绿叶,五色鸳鸯。不禁称赞,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下这么大工夫?袭人朝床上努努嘴儿。
袭人说做了半天活儿,脖子酸酸的,得出去走走,拜托宝钗替一会儿班,就这样,似乎无意又似乎有意地,在“绛云轩”中,宝钗与袭人,这对“黄金搭档”就有了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紧密合作——共筑“鸳鸯梦”。宝钗也坐在了刚刚袭人坐的位置,不由得拿过来袭人刚放下的活计,继续绣起了鸳鸯...
这温馨的镜头不成想却又被黛玉看个正着——因为湘云约黛玉来给袭人道喜(做了姨娘),这个场景就映入眼帘...
宝钗正在聚精会神的绣着,哪知宝玉在梦中忽然喊骂着:“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了不觉愣了。可见宝玉对父母之命的“金玉良缘”是极其反对的,对林黛玉则是一往情深,愿结“木石姻缘”,这梦话就是他的心迹。
原来回目中“绛芸轩”的“梦兆”应该是一语双关——表面上是宝玉正在午睡又说了梦话,同时也暗示宝钗和袭人的“鸳鸯梦”却被宝玉的梦话无情打破。脂砚斋评语说:“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
这时候袭人回来了,袭人说起刚才见到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宝钗问,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说:总不过是那些玩笑话。宝钗说,这回可不是玩笑,是真的——上一回宝钗所说的让袭人“更不好意思的事”终于来了。正说着,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去给王夫人磕头。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袭人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是喜不自禁。宝玉就说,这回你可不能动不动就说要走了吧。
袭人说,从今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直接跟太太说就可以了——我们发现,袭人取得王夫人的高度信任以后,说话的口气立即起了变化,貌似有点儿得意。
宝玉和贾蔷
先说宝玉。和袭人聊天时宝玉说到了“死”,由此引出了“文死谏,武死战”。
“文死谏,武死战”,是历代儒家提倡的的忠君观念,宝玉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批判这个观念的在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有昏君才死谏,“文死谏”岂不是在骂昏君?“武死战”呢,武将本来是保卫君王的。都战死了,谁来保卫“君”?所以,这两个“死”都不应该,也都不值得——这确实是以前没人敢这样说过的,无怪脂批有“玉兄此言,大觉痛快人心”的评论。其实这段叛逆的文字可以看作是曹公借宝玉之口说出来的话。
宝玉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离谱儿”,以至于说出,趁你们都在,我就死了,让你们的眼泪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样的“疯话”。
可见这个时候的宝玉对现实已经厌倦到了何种程度。因此才会宝玉感觉有些无聊,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读了两遍,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中唱小旦的龄官唱的好。就出角门来到梨香院。只见宝官、玉官(暗示“宝玉”二字)
都在院子里,就问龄官在哪儿,都告诉他在屋里。
宝玉看到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宝玉进来,文风不动。宝玉近前坐下,央求她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宫去,还没唱呢。宝玉仔细一看,原来这龄官就是那天画“蔷”的那个女孩子。关键是,宝玉从来都没有遭到过这样被人厌弃的情况,不由得讪讪的红了脸,只能出来。
宝玉显然有些失落。按照鲁迅先生的评语,宝玉对这些女孩子都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那些女孩子也都是享受来自宝玉的关爱或怜爱。而万没想到,龄官却是个例外。
龄官不给宝玉面子,更不接受他的“亲昵”,原来是另有专情。片刻之后,贾蔷从外面进来,手里提了个雀笼子,上边扎着个小戏台,和一只雀。贾蔷本想用这个玩意儿逗龄官开心,没想到龄官却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忌,说,“今儿我哪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了一二两银子买它来,没想到这上头。说着,把那雀儿放了生,笼子拆了......”龄官继续指责贾蔷自己病了也不“替我细问问大夫”,贾蔷见龄官哭了,立即准备动身去请大夫。龄官内心深爱贾蔷,坚决不让他顶着大毒日头去叫大夫,任性地说,“请来了我也不瞧”。这说话的语气实在太像黛玉了。宝玉在一旁看到二人情意绵绵的情景,才领会到画“蔷”的深意。
这回的回目中有
“识分定”的话,就是认识了人和人之间关系是在冥冥之中有一个“分定”的,宝玉通过一个“自找没趣”的过程,加上目睹龄官的敢爱敢恨,才领悟到:人生情缘,各有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