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渭北高原上一户财东家的长工兼着佣人。清晨的晦暗中我在他家的园子里鬼魂也似地悄然穿行，不停地擦洗清扫着那些轩敞的、精巧的、髹葺一新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

　　我不能停下我的工作，因为还有一桩更要紧的活儿。

　　园子的门外停着辆牛车，是那种全木打造的、名叫“大车”的牛车：巨大的木轮轮辐上钉着铁钉，没有篷子的木板车厢看着很不干净，一头与我一样筋强骨壮的大黄牛静静地站在粗大的木辕中间。

　　我赶着大车躜行在皇天后土的黄土坡上，身后是满满的一车脏兮兮的男人。个个剃着光头，头顶支棱着根细弱的、不伦不类的冲天小辫。

　　牛车悄无声息慢悠悠走着，进了一座很大的村子。鳞次栉比的门楼、房屋、院墙灰扑扑全是夯土版筑，高耸入云，像一座座掉光了包砖的城门楼子。

　　我在一间门楼前勒住了牛，车上的秃头们像一串儿游动的鲤鱼似地下了牛车，进了院子内那座土坯筑起的厦子屋里。

　　屋里有一盘极大的土炕，秃头们一个跟着一个爬上炕去，依照某种尊卑有序的位次坐下就不动了，像坐着满满一炕泥塑的罗汉。

　　他们对面的显要位置上坐的是位老者，苍髯皓首，高鼻深目，俨然番人，却是一身晋代衣冠。

　　有个黄胖示意我上茶。

　　那老者喝了口茶，清清嗓子。

　　我知道他要说话了，便猜他要说的是：“道可道非常道”。

　　他放下茶盏就再没吭声，入定般地正襟危坐，耷拉着眼皮。

　　有个满口龅牙的瘦子终于憋不住了，恭恭敬敬地膝行趋前，低声问了句什么。

　　老者的眼皮动都没动。

　　就在我打算出去给火炕添把柴禾的时候，那老者忽然开口了：“Stop complaining all the time! From the dawn of creation 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略）”

　　说完又阖上了眼皮。

　　满炕的秃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样子都没听懂。龅牙憋不住似地张了张口，还是没敢出声。

　　我看不下去了，对着一炕呆若木鸡的秃头道：“这位爷说的是：有辙想去，没辙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