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小狗，拐进一条幽僻的胡同，两壁厢一色儿高大的铸铁栅栏，栅栏后的草木郁郁森森。

午饭时分路人稀少，我的布鞋在人行道上悄然无声地起落，只有小狗爪子匆匆微响。

乃知不闻人声也是种莫大的享受，能在瞬间教人百念全消，通体轻快。

拐弯的地方遇上俩胖子，花白的脑袋，一个站着，一个坐轮椅上，正聊得有声有色。

便听那站着的老女人说：

“……他说，行啦，你就别说啦别说啦。

“我说，我说话的还没累你听话的倒先累了，天底下有这理儿吗？”

轮椅上的老男人附和道：“对呀。”

乃知他俩谈的是个逻辑问题：说话的累，还是听话的累？以往也遇上过这个争议。

以往日所加，名正言顺的院士、博导是不屑介入这种低级的讨论的，于是启迪民智、唤醒民众的使命，就当仁不让地落在自学成才的各类野生的、民间的、走地的、土产的法学家、政治家、哲学家、国学家身上。他们把这视作一种功德，固执地、锲而不舍地开导那些愚民百姓，不听不行，就像要豁命，如此等等，俨然成了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在他们那里，当然是说话的累，听的人连耳朵都不扇一下，有什么累的呢。

然而总有些榆木脑袋不但不知感恩，反嫌演说的絮絮叨叨，耽搁他挣钱养家的正事。想想是够气人，而我就是这号气人的人。

我自幼顽劣，但闻上课铃一响，先自困了。管他先生在台上口吐莲花，我照例在下边出神卖呆、打瞌睡、看小人书，在书页的空白处画狗子撵兔……如此等等，直到大学都是如此。

工作后更别提了，我宁肯汗流浃背去检修设备，也不愿舒舒服服坐在空调房里开会、听报告。台上讲得兴致勃勃，我在下边听得人困马乏，腰酸背疼，遇上个爱较真的还得记笔记，写体会……你说到底哪个更累？

胡同已到了头，再往前就上大街了，乃扯着小狗转身往回走。远远过来一驾轮椅，八成那老两口朝这边来了。及至看得真切，却诧异起来。这俩咋看只有三四十岁。尤其那推轮椅的女人，黑亮的短发，明眸皓齿，肯定不会不是刚才那老太。

遂朝前一直望到拐弯，空荡荡再无他人。莫非方才是他俩就说话的比听话的累达成了共识？真是匪夷所思。

旋思今生今世，不合逻辑的怪人怪事数不胜数，倘都一个个搞个青白，不啻庸人自扰。便不再多想，走我的路。

拐弯后又走了一程，那花白头发的老女人懋懋然又出现了，就在前方不远的路中央。低着头，推着辆空轮椅踽踽独行。紧走一气赶上一看，没错，轮椅是空着。

乃又朝前一直望到路的尽头，两三百米的沥青路面空荡荡再无他人，也没任何可供进出的地方。轮椅上那老男人即便用跑，也没那么快吧，这不合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