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不知道那就是有名的鹃啼。时序已入夏，夜半时分，梦得正浅的时候，感觉从什么地方慢慢浮起来了，迷糊着，正又要沉入另一个梦谷，忽听一个声音横空传来：“谷谷谷谷……”那声音是有调的，那调子近似于音乐中的“6553”，朦胧中便听得有人在打唿哨，夜半唿哨，怎不叫人惊悚呢！心里一紧缩，人醒过来了。夜，本来就神秘，此时我更竖起了耳朵：谷谷谷谷，还是那调子，还是那节奏，谁在唿哨暗递？莫非，这深不可测的夜晚藏着不轨？而众人皆睡我独醒，竟有点紧张不安了！过了好一会，抵不住困倦，才又渐渐地被梦带走了。

在一个清朗的晨间，再次听到了那声音，混杂于一片啁啾的鸟鸣之中，显得寻常也隐约了些。在和平美好的早晨，我听清了，是只鸟，心头释然。这鸟叫得特别地高远，超乎所有的鸟鸣之上。

夏夜倚床翻书，我开始留意这声音了，它以一个固定的角度远远地传来，附近没有山，它却令人想到幽谷深林。这是个什么鸟呢？若鸟类也有高人隐士，它该是吧！

在书房里看书的他，有时候倦了，会离开书案，到卧室里蹓跶一会儿。这晚，他绕到我捧书的床边，听了这“谷谷”声，说了句：“怎么有布谷鸟叫呢？”哦？我于是细听——“布谷，布谷”，不错，它的确是这样叫的，它是布谷鸟！再听，又成了“不如归去”！这一句更负盛名啊，这不是啼血的杜鹃吗？早知道“杜鹃”和“布谷”乃是同一种鸟，但同一种声音，唱给耕夫与文人听，却是不同的情调！

“枝头杜宇啼成血，陌头杨柳吹成雪”，我不知道是不是说这一时节。初夏的紫竹院公园，林木森森，在绿波荡漾的沟水旁，夹岸的竹影已婆娑，合抱的绿杨垂柳浓荫蔽日，正漫步间，忽听“布谷，布谷”，哦，不对，已不是催耕时节，再说，在这都市公园里悠闲赏景的有哪一个是村野田夫呢？那么，当听成“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我还是看不见这只叫“杜鹃”的鸟，它隐在林木深处。在这一声声“不如归去”中，我却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去。

不知是谁，把杜鹃鸟的这句唱词译注为“不如归去”？他当下的心境又是如何？我猜想是个以深色长衫罩身的男人，他的面孔略呈书卷一样的颜色，有青青胡茬，他半生落泊，山穷水尽，无论是在情途上，仕途上，旅途上，他都是个不济的人，一再颠簸，几经困顿，又往往不能有衣袂一挥的决意、“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潇洒豁达——倚着水边一块石，就能“荡胸生层云”！静夜客栈青灯下，回首那些前尘旧事，他会有一刻泪落襟前的不能自已。他随身带着一管紫箫，夜半和杜鹃一齐弄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却已无处可归去！这应是个千年以前的男人。

有一首歌我记忆犹新：“多少的往事，已成追忆；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两个世界，几许痴迷；十载离散，几许相思。这天上人间，可能相聚？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不如归去！”这歌名叫“庭院深深”，那应是幽闭着一个身影与一腔心事的庭院。那应是个女子，年华如花，颦笑如诗，却总是见她月下徘徊，榻上转侧，隔帘怔忡，倚栏怅惘，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在情之不归途上，她已走了山长水远好一段路，也许更有“天上人间”的不可逾越且不可逆转，叫她如何归去！

人迈出的步子如何倒退？覆水如何收回？杜鹃声声“不如归去”，深藏着怎样的玄机？它教人归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可是一块无悲亦无喜的净土？

杜鹃是一种悲鸟吧，不然怎会“望帝春心托杜鹃”？我犹记得，多年以前一个情绪极度悒郁的长夏，那时还在家乡，一个听不到鹃啼的地方，在一间借来休憩的阔落又阴凉的屋子里，我看见这一句诗，题在桌上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的照片。我心里当即震了一下，我感到，那个夏日一下子幽深了起来，因为这种叫“思念”的心情，有着李商隐式的幽深，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都是如此。房子已经抛空很久了，我的朋友，屋子的主人，她已经不在那儿住了。过了不多久，那间屋子我也不再去了。怕那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鹃”，也是一个原因。

现在，千里之外，在这北方的异乡，静夜里倚床，众鸟皆休，唯有这一声声鹃啼不停不歇。有时，一场豪雨夹冰雹淹没了一切声音，以为那站在看不见的树木高处的杜鹃鸟，这时已被浇成了落汤鸡，像人一样也会感冒发烧、声音嘶哑，该消停消停了吧？谁想雨声一歇，它又唱了！也曾几次在睡梦中醒来，除却床头闹钟的滴答声，听到的唯有这鹃啼了。这鸟长有怎样的铁嗓，可以这样彻夜长啼！它果真要啼出血来方肯休止吗？一样的鹃啼，你解为“布谷，布谷”，是明快的大调，是朗日高照的春野；你解为“不如归去”，是忧伤的小调，是雨云缱绻的天空。而午夜梦回，杜鹃声声分明只有一句：“不如归去！”这时的你一瞬之间便可寻遍所有的来路，多少的往事一齐翻腾心头。躺在异乡的床榻上，你开始想，此时此地，我是怎样到达的？谁说“不如归去”？那可是一条太长的路途！

“子规啼彻四更时”，果然不假。只有这样彻夜长啼的鸟，才能见证漫漫长夜的流逝吧。同样见证着长夜流逝的，还有那些辗转难眠的人。我不知道，杜鹃声声“不如归去”，对于他们，会是一种警醒呢，还是一种蛊惑？而我，只不过是在还算安静的异乡长梦里偶然醒来的那人而已。

（旧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