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极乐院造六菩萨记》考析
(2022-05-07 17:09:55)分类: 苏轼研究 |
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终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又一年而长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
逝将南去,由荆、楚走大梁,然后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将去,慨然顾坟墓,追念死者,恐其魂神精爽滞于幽阴冥漠之间,而不复旷然游乎逍遥之乡,于是造六菩萨并龛座二所。盖释氏所谓观音、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置于极乐院阿弥如来之堂。庶几死者有知,或生于天,或生于四方上下,所适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无系云尔。
《阿弥陀经》开首云:“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又云:“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苏洵文中的极乐院,是眉山供奉阿弥如来的一个寺院。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六月,已中举的苏轼兄弟俩服母丧期满,朝廷下诏令其赴阙,苏洵决定于秋天携二子“由荆、楚走大梁”赴命。因为这次是举家离乡,此去后几时能回来、能不能回来均不可知。故将去时,苏洵到坟墓祭奠亡灵,一时,三十年间逝去的亲人一一浮现于眼前:
“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苏洵明允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己酉(1009),其二十四岁时为明道元年壬申(1032),前推四五年当为天圣六年戊辰(1028)或七年己巳(1029),洵年二十或二十一。苏洵妻室程夫人生三女:长女、次女和幼女八娘。据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生十八年归苏氏。”又,“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丑终于乡里,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享年四十八。”从嘉祐二年(1057)逆数四十八年,程夫人当生于大中祥符三年,小苏洵一岁。程夫人“生十八年归苏氏”,此时苏洵十九,婚后一年多长女即夭,可知夭于襁褓中。哀哉!
据苏洵《族谱后录(下篇)》,母亲“史氏夫人,眉之大家,慈仁宽厚。宋氏(苏杲妻,苏洵之祖母)姑甚严,夫人常能得其欢,以和族人。”明道元年,“先公十五年而卒,追封蓬莱县太君。”史氏夫人生三子,长曰澹,次曰涣,季即洵。女二人,长适杜垂裕,次适石扬言。
“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其后五年”,即景祐四年丁丑(1037)。希白乃苏洵二哥苏澹字,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作“太白”。苏澹有子嗣二,长子佾,次子位。
“又一年而长子死”。苏洵长子曰景先,其生年不详。“又一年”,即宝元元年戊寅(1038),时苏轼三岁,次年苏辙生。苏辙《次韵子瞻寄贺生日》诗云:“弟兄本三人,怀抱丧其一。颀然仲与叔,耆老天所骘。”由此可知,景先丧于“怀抱”中,可能仅数岁。哀哉!
“又四年而幼姊亡”。“又四年”,即庆历元年辛巳(1041),“幼姊”,即苏洵二姐,适石扬言者。
“又五年而次女卒”。“又五年”,即庆历六年丙戍(1046)。苏洵次女生年亦不详,然据苏洵《自尤》诗叙:“壬辰之岁而丧幼女”,“壬辰之岁”即皇祐四年(1052)。又云:“年十有八而死”。从皇祐四年逆推十八年,苏洵幼女当生于景祐二年乙亥(1035)。次年苏轼生。由此推断,苏洵景先当生于景祐元年甲戍(1034),死时四岁,不然“怀抱丧其一”则讲不通。而苏洵次女当生于明道二年癸酉(1033)或之前,死时应该在十二岁以上。哀哉!
“丁亥之岁,先君去世”。“丁亥之岁”,即庆历七年(1047)。“先君”,即苏洵的父亲苏序。苏序,字仲先,生于宋太祖开宝六年癸酉(973),终于庆历七年五月十一日,享年七十有五。其父讳杲,乐善好施,友爱诚实。有子九,而序独存。苏序幼时疏达不羁,不怎么喜欢读书,但到了晚年却突然爱上了诗,而且思维敏捷,出口成章,几十年下来也累计作了几千篇,其内容“上自朝廷郡邑之事,下至乡闾子孙畋渔治生之意”无不涉及。林语堂云:“别的诗人作诗限于诗的词藻,要选用一般传统的诗的题材,而苏东坡写诗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内按摩筋骨亦可入诗,俚语俗句用于诗中,亦可听来入妙。”(《苏东坡传》)苏轼的诗歌领域无限开阔,眼到,意到,文即成。这一点很像他的爷爷。苏序的诗虽然写得不是很好,但思想情感表达得清晰明白。因为不怎么读书,情有可原。苏序的父亲苏杲是位大善人,“事父母极于孝,与兄弟笃于爱,与朋友笃于信,乡闾之人,无亲疏皆敬爱之”。(《族谱后录(下篇)》)他善于谋生,家有余财,但好施与,“久致破业,厄于饥寒,然未尝以为悔,而好施益甚”(白珽《湛渊静语》)。因其故,“终其身田不满二顷,屋弊陋不葺也”(《族谱后录(下篇)》)。苏序仿佛完全继承了家传的这些美德,他性情简易,为人随和,“人不问知与不知,径与欢笑造极,输发府藏。”(苏轼《苏廷评行状》)他遇事为自己考虑得少,为别人考虑的多;家事不问,但“至族人有事就之谋者,常为尽其心,反复而不厌”,故“与人交,无贵贱皆得其欢心”。他生活简朴,不以穿破旧衣、吃粗杂饭为耻。淡泊名利,谦而好施,“不学《老子》而与之合”。(《族谱后录(下篇)》)家有余财,立马消费,或赠予人。遇到凶年,便卖一些田产接济饥者;丰收时,被济者要偿还,他死活不肯接受,并推辞说:“我是为了自己,并不是因为你们才卖的。”乡邻家不多的陆田都用来种粟,待成熟后苏序便用自家稻谷把这些粟换回来并用大仓将其储存起来,几年之后便存至三四千石。适逢眉州大饥,苏序尽出所储,自族人、外姻、佃户、乡曲之贫者,次第济之,解决了他们的凶岁之患。有人问他为何一定要储藏粟,他说唯有粟性坚,能储久而不坏。他还在自家宅院周围荒地里种上芋魁,每遇到逃荒的,就用大甑蒸熟,摆放到门外,让这些饥民任意取食。毋庸置疑,苏家几代若不是都重义轻财,乐善好施,富甲眉山不是没有可能。但他们都无意于聚敛财富,将之视为身外之物。这是一般人难以理解也难以企及的崇高境界。在这一点上,苏轼也很像他的爷爷。苏序的精识远量,还表现在对三个儿子的培养教育上。当他听说自从五代战乱,蜀中向学的人越来越少,而且求学者又因怀念故土,抛舍不开亲情而不愿出去做官,为国家做事的现状后,便毅然让自己的孩子开始读书,特别是在仲子苏涣身上,几乎用尽了成就学业的一切办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天圣二年甲子,苏涣进士及第,苏序至剑门相迎,“乡人皆喜之,迓者百里不绝”(苏辙《伯父墓表》)。“父老纵观以为荣,教其子孙者皆法苏氏。自是眉之学者日益,至千余人。”(苏轼《苏廷评行状》)眉山学风由衰至盛,两宋进士及第至880余人,这其中不能说没有苏序的引领之功。至于季子苏洵,少时不学,及壮仍不知书,但苏序并不过问,因为他心里明白,他的这个小儿子迟早会开窍就学的。果不其然,苏洵后来始发愤读书,最终成了散文大家。苏序不信鬼神,嗜酒,常常“箕踞”与乡村父老高歌大饮。苏序初以子涣登朝,授大理评事,后累赠尚书职方员外郎。
“又六年而失其幼女”。苏洵幼女即八娘,十六岁时嫁给了表兄程之才,备受程家虐待,最后郁郁而死,死时仅十八岁。八娘自幼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八娘死后,苏家与程之才断绝往来数十年,直至苏轼晚年贬惠州,程之才提点广东刑狱时,才相与释憾。八娘死后苏洵每每想起便“深悲之”,八年后还作《自尤》诗,责怪自己误嫁了女儿。诗曰:
五月之日兹何辰?有女强死无由伸。嗟余为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生死寿夭固无定,我岂以此辄尤人?当时此事最惊众,行道闻者皆酸辛。余家世世本好儒,生女不独治组紃。读书未省事华饰,下笔亹亹能属文。家贫不敢嫁豪贵,恐彼非偶难为亲。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来结姻。乡人皆嫁重母族,虽我不肯将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负忧责无欢欣。归宁见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陈。舅姑叔妹不知道,弃礼自快纷如纭。人多我寡势不胜,只欲强学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听生怒嗔。余言如此非尔事,为妇何不善一身?嗟哉尔夫任此责,可奈狂狼如痴麏。忠臣汝不见泄冶,谏死世不非陈君。谁知余言果不妄,明年会汝初生孙。一朝有疾莫肯视,此意岂尚求尔存?忧怛百计惟汝母,复有汝父惊且奔。此时汝舅拥爱妾,呼卢握槊如隔邻。狂言发病若有怪,里有老妇能降神。呼来问讯岂得已,汝舅责我学不纯。急难造次不可动,坚坐有类天王尊。导其女妻使为孽,就病索汝襦与裙。衣之出看又汝告,谬为与汝增殷勤。多多扰乱莫胜记,咎汝不肯同其尘。经旬乳药渐有喜,移病余舍未绝根。喉中喘息气才属,日使勉强餐肥珍。舅姑不许再生活,巧计窃发何不仁!婴儿盈尺未能语,忽然夺取词纷纷。传言姑怒不归觐,急抱疾走何暇询。病中忧恐莫能测,起坐无语涕满巾。须臾病作状如故,三日不救谁缘因?此惟汝甥汝儿妇,何用负汝漫无恩?嗟予生女苟不义,虽汝手刃我何言?俨然正直好礼让,才敏明辨超无伦。正应以此获尤谴,汝可以手心自扪。此虽法律所无奈,尚可仰首披苍旻。天高鬼神不可信,后世有耳尤或闻。只今闻者已不服,恨我无勇不复冤。惟余故人不责汝,问我此事久叹呻。惨然谓我子无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触不足怪,当自为计免见吞。深居高堂闭重键,牛虎岂能逾墙垣?登山入泽不自爱,安可侥幸遭麒麟?明珠美玉本无价,弃置沟上多缁磷。置之失地自当尔,既尔何咎荆与榛?嗟哉此事余有罪,当使天下重结婚!
“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苏洵长姊即适杜垂裕者。“服未既”,说明幼女去世未满三年,长姊当卒于至和元年甲午(1054)前后。
“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苏洵年“四十有九”为嘉祐二年丁酉(1057)。苏洵妻程夫人,笔者想多啰嗦几句,因为她确实是一位自古至今不可多得的伟大女性。程夫人系眉山大户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十八岁时嫁给苏洵。当时,程家富有而苏家极贫,但这位程家大小姐嫁过来之后,不但很快适应了苏家清平的生活,还跟普通人家女子一样,秉持妇道,孝顺、恭谨、勤劳、节俭。同族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竟没有发现她有丝毫的郁闷不快和大家闺秀天然的傲慢,各方面都表现出色,没有丁点可以指责的地方。大家看着她一天天过着这样的苦日子,心疼她,于时有人对她说:“你娘家并不缺钱,凭着你父母对你的疼爱,假若你去求他们资助,应该不会不答应的。你何苦要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不能开口说句话吗?”她回答说:“是的。假如我向父母请求,父母确实会答应。但这样做了,万一让人说我的丈夫是靠别人资助来养活妻子的,那又该怎办?”为了丈夫的脸面,她最终也没有向父母开口,心甘情愿,吃苦受穷。此时,苏洵的祖母宋氏尚在世,老夫人性情极为严厉,家人在家里走快了或者走重了,脚下发出声响,都害怕被责怪。唯独程夫人能顺适她的心思,见了便喜笑颜开。
正如苏洵在本文开首所言:“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终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 丈夫“终日嬉游”,程夫人心里着急,但嘴上一直不说。其实苏洵“游荡不学”,并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对科举取士的那一套有些感冒。苏洵在《送石昌言使北引》一文中说:“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益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从上述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苏洵“渐长”后在石昌言的影响下——当然还有二哥苏涣(苏涣天圣二年进士及第,苏洵时年十六岁)——也曾学习过属对声律,做过进士梦,但“未成而废”,没有考中。据《宋史·仁宗纪》:“天圣四年(1026)五月己卯,诏礼部贡举”。是年苏洵十八岁,“未成而废”当指这次贡举。参加完这次贡举考试回到家,苏洵就与程夫人结婚了,婚后继续“游荡不学”,直到二十七岁,有一天他很感慨地对妻子说:“我觉得我现在读书学习还不算太晚,但全家要靠我生活,若我去求学,就会影响家里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程夫人听到丈夫如此说,很高兴,马上安慰说:“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怕你会因为我才学习,所以一直没开口。如果你真有这个志向,我完全可以挑起全家生活的担子。”于是程夫人卖掉了家中所有的服饰器玩,以此作为本钱经营起丝帛生意来,不几年苏家便成了富裕家庭,这就为苏洵专心读书,最终成为大文学家创造了条件。苏洵二十七岁“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岁余,举进士再不中,又举茂材异等不中。”于是“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蓄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
程夫人为了让丈夫专心读书,不仅承担了一家人的生计,还承担了两个儿子幼年的教育。“夫人喜读书,皆识其大义。轼、辙之幼也,夫人亲教之,常戒曰:‘汝读书,勿效曹耦,止欲以书生自名而已。’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无戚焉。’”(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程夫人因为自己喜欢读书,而且能理解书中的大道理,所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也不同于一般的女性。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仅仅是个会断文识字读书人,而是希望他们能成为有理想、有气节,敢于为正道而去死的人,故“每称引古人名节以厉之”。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苏轼十岁时,父亲在外游学,程夫人亲自教授《汉书》,当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时,程夫人因为范滂母子的事迹“慨然太息”。范滂是一个清廉正直、不畏奸佞、嫉恶如仇的好官,职位虽然不高,但在当时名望很大。桓帝、灵帝时,宦官把持朝政,吏治腐败,百姓苦不堪言。范滂年轻时就因为清高的气节被州里推崇,举为孝廉、光禄四行(敦厚、质朴、逊让、节俭)。冀州发生饥荒,盗贼蜂起,范滂被任命为清诏使,去考查那里的情况。当地贪脏枉法的官员听到范滂来的消息,都吓得弃官跑了。当范滂被太尉黄琼征召后,皇帝曾下诏三府衙门的属官呈报百姓反映官吏好坏的歌谣,范滂一次就举奏了刺史、俸禄在二千石的权贵二十多个。尚书责怪他弹劾的人太多,怀疑其有私心。范滂说:“若臣言有贰,甘受显戮。”范滂很失望,知道自己的理想在这里不可能实行,于是辞官而去。太守宗资以前就听说过范滂的令名,便请他出来代理功曹,委以政事。范滂在职期间严厉整肃,“其有行违孝悌,不轨仁义者,皆埽迹斥逐,不与共朝。”且“显荐异节,抽拔幽陋。”于是郡中怨恨范滂的人便造谣说范滂所用之人皆为“范党”。桓帝延熹九年,党祸起,范滂被下黄门寺狱。宦官牢修被迫无果,桓帝又派中常侍王甫前来审问。“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王甫责问范滂说:“你身为人臣,不思忠于国家,却共同结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捏造事实,谋划百端,你究竟想干什么,从实招来,不得隐瞒。”范滂回答说:“我听孔子说:‘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褒扬善人及其清廉的品德,铲除恶人以及污浊的行为,本以为这是朝廷所愿意听的,没料到反而被指为结党。”王甫说:“你们互相拔举,唇齿相依,不合意的就排斥,这是为什么?”范滂激昂慷慨,仰天回答说:“古代的人做好事,为的是自求多福;现在我做点好事,却犯下死罪。处死的那天,请把我范滂埋在首阳山侧,因为我上不辜负皇天,下无愧于伯夷叔齐。”王甫听到这,很是怜悯,立刻改变了脸色,解除了范滂的桎梏。灵帝建宁二年,党锢再兴,钩捕范滂的文书到县,范滂自知难逃劫数,便主动投案。临刑前他的母亲来诀别,范滂对母亲说:“弟弟仲博孝敬,完全能供养您。我跟随先父去黄泉,活着的死了的都各得其所。只是希望母亲大人要割舍掉这难以割舍的恩情,不要再为我增添悲伤了。”深明大义的范母对儿子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了我也没啥遗憾的!既要得好名声,又希望长寿,二者能兼得吗?”当程夫人讲完范滂的故事后,苏轼幼小的心灵被深深地感动了,他问母亲:“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程夫人说:“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于是,苏轼从那时起便“奋厉有当世志”,决心长大后做一个像范滂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程夫人很是欣慰,她高兴地说:“吾有子矣!”
程夫人不仅特别重视孩子远大理想的教育,平日里还十分重视孩子行为的养成教育。苏轼《记先夫人不发宿藏》云:
先夫人僦居于眉之纱縠行。一日,二婢子熨帛,足陷于地。视之,深数尺,有一瓮,覆以乌木板。夫人命以土塞之,瓮中有物,如人咳声,凡一年而已。人以为有宿藏物,欲出也。夫人之侄之问闻之,欲发焉。会吾迁居,之问遂僦此宅,掘丈余,不见瓮所在。其后吾官于岐下,所居古柳下,雪,方尺不积雪,晴,地坟起数寸。吾疑是古人藏丹药处,欲发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先姑在,必不发也。”吾愧而止。
《记先夫人不残鸟雀》云:
吾昔少年时,所居书堂前,有竹柏杂花,丛生满庭,众鸟巢其上。武阳君恶杀生,儿童婢仆,皆不得捕取鸟雀。数年间,皆巢于低枝,其鷇可俯而窥也。又有桐花凤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
正如苏洵在《祭亡妻文》中所言:“我独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可以说,是程夫人奠定了苏轼、苏辙的人生、价值方向,铸就了他们忠君爱民、清正廉洁、爱憎分明、积极乐观的品行,并为他们文学上的创造注入了强劲的内在动力。面对这样伟大的女性,连司马光也无不感慨地赞叹说:“呜呼,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司马光《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
只可惜程夫人尚未享受二子双双高中的快乐便匆匆走了,悲夫!
苏洵笃信佛教,自然相信生死轮回之说。此次离乡,他打算把家安置到汴京后,自己“访吴、越,适燕、赵,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又担心故去的亲人们孤独寂寞,所以造六菩萨于极乐院,希望菩萨能保佑“或生于天,或生于四方上下”的亲人们,“所适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