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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欣赏】申賦渔:《住校》
摘自: 《读者》 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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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随着岁月之河无声无息地流淌,几近天命之年的我越来越容易怀旧,不时留恋过往。高堂健在,未敢言老,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年轻。
屈指数来,容易感伤的我离开鲁南那片故土,已经三十余年,思乡之情与日俱增。相信我们每个人对于故乡的记忆是充满诗意的。自古以来的散文诗歌,描绘的对象大都是乡村。因为千百年来,我们都生活在田园牧歌的农耕文明中。现在农耕文明突然从眼前消失了。那些从小记在心里的诗歌一下子失去了背景。最美好的情感,失去了依托。在工业文明、信息化时代中,更多的是孤独与彷徨。乡愁是对美好想象的难以割舍。人的年龄越大,对此的感受越深。当然乡愁就更浓。
对于每个年少便离家的人而言,当习惯漂泊后,故乡回不去了,而漂泊多年的地方又不是家。是什么造成我们的灵魂无处安放?
给人心灵打下烙印最深的,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这个烙印将伴随他的一生,走得越远,越疼痛。故乡的那种宁静、温暖、欢乐,其实是童年时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随着年龄的增长,外界给予的更多的是痛苦和孤独,人就更想念那种最初的美好。可是人已经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灵魂只好漂着。这种漂泊感,其实是对生命的一种无奈。也是对时光的无奈。
十多年前我把父母从老家接到自己身边,我想爹娘来了,我心里会踏实些,会不再想家,事实上远非如此,我的内心依然是孤独和茫然的,这种感觉并没有随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减少,夜不能寐的日子越来越多了。
我相信,孤独感是每个人都有的。或浓或淡。走得越远,越不被理解。年龄越大,真正的朋友就越少。走的地方越多,就越没有一个一定要停留下来的地方,就越没有归宿感。每一个希望挣脱现实束缚的人,都和孤独相伴。
有时候,感觉我有限的生命被孤独所吞噬,也被孤独所滋润,说不上谁战胜谁!
今天带着孩子和他的好友来到游乐场,两个小家伙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我打开包里的书,在《读者》上再次品读了申賦渔老师的散文《住校》,引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共鸣,特把全文摘录如下。
2020-6-7于机械厂儿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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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部分】《住校》
作者:申赋渔
初三转学后,便离家很远,我不能经常到油爷爷家去了。
半夏河流进北河的时候,分了一个岔,一端向东,一端往西北。油爷爷家在往西北去的河边上。他是村里唯一的榨油师傅,虽然他比我爷爷还高一辈,我们还是喊他“油爷爷”。他的家就是油坊,四间草房子。
第一间空空的,中间放了一口半人高的陶缸。靠大门摆着一个小矮桌,边上是两把竹子做的小椅子。油爷爷总是坐在小椅子上,戴着副老花镜,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他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得字,家里有不少的旧书,这在村子里是很罕见的。我常常去,就是想借他的书看。可是不能借了就走,要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话。他说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事,说的那些人,就像都是他认识的,熟得很。“张良这个人哪,就是能忍。能忍才能做大事。”说起他们,就像说起我们村里的某个人。
油坊太偏了,没人过来。大半天的时间,就我们一老一小坐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们聊天的这间屋子算是油爷爷的客厅,后面的一间砌了一座大灶台,可大了,上面放了两口大锅。一口锅上放着一个高高的木甑子,放的时间长了,落了许多灰。油爷爷不用这个灶烧饭,他做饭的灶台小小的,在外面的棚子里。
再后面的一间,靠墙的地方横放了一根大木头,有五米多长,是根老榆木,据说还是油爷爷年轻的时候从外省买来的。木头中间有一段挖空了,这叫榨槽木。用稻草扎好的豆饼就放在空槽里。屋梁上悬挂了一根木撞杆。尖的一端朝前,打油的时候,推着它撞榨槽,油就打出来了,像线一样,流到下面的铁锅里。
最里面的一间是磨坊,两扇大磨盘架在房子中间。木杠子、牛轭和牛的眼罩搁在磨盘上,积了一层薄灰。磨子只有在榨油的时候才用,用牛拉。油爷爷没有牛,要向生产队借。生产队取消后,就跟篾匠爷爷借。
只有冬天才榨油。秋收完了,家家闲下来,就来找油爷爷定时间。
“爷爷,我们家哪天啊?”
油爷爷戴上老花镜,翻开一个油乎乎的本子,在上面画一画,抬起头,把眼镜摘下来:“‘大雪后一天。”
豆子都是各家自己准备的,一担一担挑过来,蒸油籽的柴火也要从自家带。一般都是晒干了的玉米秸,每捆都不重,所以就由孩子们弓着腰,一趟趟背过来。
妈妈在灶上烧火,爸爸去帮油爷爷推撞杆,小孩子呢,可以照看大石磨,拿个瓢,不断朝里面加豆子。
榨油可复杂了,看得人眼花缭乱,只有油爷爷知道先后的顺序和各个环节的火候,一切都要听他的。一般都是几家合在一起来榨油,每一个环节都有几个人在忙碌。这拨人榨完了,又来一拨。人来人往,油坊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嘈杂喧哗的小集市。我还是常常来,可是油爷爷已经没有时间跟我说话了,他不停地跑来跑去,原本干干凈净的一个人,变得油乎乎的。布围裙因为沾的油多了,发出兽皮一样的光亮。手上、脸上、头发上,都黑油油的。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这样一个不高也不壮的老人,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重的撞杆,在他手里像一件玩具。一边打着号子,一边跑动着,推过去,撞过去。打号子像在唱歌:“嗬呀——嗬哈!”而撞击声就是节拍。第一声“嗬”是往后拉开撞杆,第二声“嗬”就是向前猛力撞出了。所以第一声十分悠扬,第二声就是从肺腑里发出的吼声了。而配合他的年轻人,就跟着这个节奏,使劲地推撞杆。
这种喧闹,要从立冬持续到小年夜。这几个月里,油爷爷的屋里从早到晚点着一盏油灯。油灯不能熄,这是敬油神的。熄了,再好的豆子也榨不出多少油。油灯放在一根窄窄的贴着红纸的木板上,木板横放在油爷爷第一间屋里的陶缸上。
油爷爷一直在油坊里面忙碌,几乎不到放陶缸的这间屋子里来。每家榨过油了,用桶把油装好,跟油爷爷打个招呼:“爷爷,走啦。”油爷爷就朝他们点点头:“好!”又忙自己的去了。
拎着油走的人,经过这陶缸时,都要朝缸里倒一些油。倒多倒少,没人看,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倒多少。这缸油,是油爷爷一年的收获。
过了春节,油爷爷就不忙了,一直闲到开始榨油的冬天。这几个季节,他也不是全闲着。有时去帮篾匠爷爷照顾大黄牛,有时去帮忙看守晒场上的粮食。有人喊他帮忙,他就去。无事可做,他就在油坊里待着,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古书。
没几天就开学了,要离开家了,我把借了好久的一本书拿去还给油爷爷。
“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
“是我自己想去的。”
“要住在学校?”
“学校里有宿舍。”
油爷爷最快活的,就是跟人说秦叔宝、程咬金,说赵子龙。可是除了我,村子里没人听他说这些闲话。每个人都忙,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他住得偏,除了住在附近的剃头匠偶尔会过来坐一坐,没人来这里。现在,我也要走了。
天渐渐暗下来。我说:“爷爷,我回去了。”
“等等,等等。”他进了里屋,拿出一只扁扁的巴掌大的玻璃瓶,掀开大陶缸的盖子,拿勺子舀油,装了满满的一瓶。
油爷爷递给我:“这次榨的油好,香还不算,醇。学校的饭菜我晓得,找不到一点油星子。”
“爷爷,我不要。”
“给你的,拿着。在外面孤身一个的,不比在家里。”
我把豆油带回家,交给妈妈,妈妈埋怨我不该拿。爸爸知道了,又狠狠骂了我一顿,然后跟妈妈嘀嘀咕咕,要拿点什么还回去。
我什么也没说,说也没用,心里一阵难过。
我去上学了,学校离家有二十多里。我是插班进来的,跟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他们已经同学两年了,彼此都很熟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朋友。因为是住校,放学后有大把的空余时间,我装作认真学习的样子,拿一本书,一个人到操场边的河岸上坐着。
收藏整理于2020年6月7日星期天农历庚子年闰四月十六
【作者简介】
申赋渔,作家、文化学者,1970年出生于江苏泰兴,现居巴黎,从事记者工作20年,2016年起专事写作。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非虚构文学《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戏剧剧本《愿力》、《南有乔木》、《舞马》等作品。先后在《天津日报》《杭州日报》《福州日报》《扬子晚报》《石家庄日报》等十多家媒体开设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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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法国著名出版社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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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作品内容涉及历史、文化、人文、环保等领域。作品多次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向全国青少年推荐优秀图书”,并被评为新浪年度十大好书、腾迅华文十大文学好书等。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2012年,出版《一个一个人》;2017年,《诸神的踪迹》在上海首发;2018年,出版《君子的春秋》;2020年1月,出版《战国的星空》。
2018年10月,《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拥有百年历史的法国著名出版社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首印12000册。
2019年10月24日,在今日美术馆举办的一场对话活动中,申赋渔对话中国国家话剧院副院长、国家一级导演田沁鑫,两位不同领域的杰出代表在现场共同分享“书写”中国的经历和体会。
202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