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表哥

廖春波

在童话世界里，亲戚不分穷富，人间并非如此，血脉也论贵贱。譬如，大孃生于民国，含辛茹苦，仅育一子，因大姑爷壮年病逝，母子相依为命，家贫如洗，山高路远。大孃逢生，至亲好友也多邀约祝寿，但端不出几盘待客好菜，不成敬意。大孃裹过脚，双目失明，行走极困难，礼尚往来，全靠表哥。娘家有人嘀咕，要不是大孃在世，早已疏远关系，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了，我对此莫名其妙。

表哥憨厚朴实，傻乎乎的，一生打光棍。家无贤妻，依赖老母操持家务，可想而知。在我的印象中，他走人户，只有一套衣服，粗蓝布，四个兜，洗得发白，即使热天也穿，扣风纪扣。他注重仪表，头发梳成一匹瓦，生怕被人瞧不起，可知根知底的人，仍冷眼相待，当众取笑他。有时姗姗来迟，两手空空，还背一个竹背篓，手持一根打狗棍，便有人问，去哪里讨饭的？尽管客人们调侃，可他从不生气，更没底气反唇相讥。

父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暗中教训他，埋怨好逸恶劳，没把家庭搞好，连累大姐。表哥恭立一旁，默默地倾听着，毫不辩解，母亲在场安抚，怪地方生穷了，他流眼泪，事后亲热如故，叫大舅大舅妈，帮助干活，直至客散，才不紧不慢，告辞离去。临别，父母给大孃捎带一些旧衣、粮油、腊肉、糖果等，将他的衣兜和空背篓塞得满满的。很少给零花钱，当时普遍缺钱花，大孃不识字，也不会用钱，还怕表哥乱花钱，没用上正途。

表哥依依难舍，竟无人相送。我陪伴他，翻山越岭，纯属玩乐。一般到仙鹤桥，我就去搬螃蟹。他歇息片刻，独自沿着河沟，穿松林，过溪涧，爬山坡，阴森森，古有虎豹出没。谁也没在意他的安危，他负重而行，汗流浃背，人影越来越小，消失在山梁前，还停留一会儿。从此，他与大孃居住深山老林，若非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平时是难得出山走动的。

我考学离开农村，春节回家探亲，常遇见他来拜年。父母的生日，不管客多寡，也从没缺席。少有人搭白，他百无聊赖，我俩熟络，无话不谈。他没什么文化，推崇封建迷信，认为富贵在天。一次，夏夜在院坝乘凉，他指着满天星说，“闰七不闰八，闰八过刀杀”。我以为他懂天文地理，便想一探究竟，孰料翻来覆去，也没把这道理讲明白，将天灾人祸归罪农历，未免牵强附会。

参加工作后，我公务繁忙，也因不通车，未再去他家。只是还乡时，听人谈及他，仍鄙夷不屑。他进城找过我，赶车坐船，依然背着背篓，跌跌撞撞，背点杂粮小菜，不时被偷。途中人潮涌动，他东张西望，路费也遭扒窃，急得哭哭啼啼。当然，由我弥补，还多给钱，满意而归。他不适应城市，感觉眼花缭乱，社会复杂，防不胜防。

大孃年逾九旬多离世，表哥老而无子女赡养，成为五保户，生活有保障。但又招人嫉妒，骗他的救济金，甚至挤占挪用。他生性懦弱，谁也敢欺负。我气不过，恳请所在镇和有关部门核查，才收敛些。后来，他老眼昏花，在家用空农药瓶盛菜油，清洗不净，中毒身亡，不满七十岁。如今他走了二十年，家乡面貌焕然一新，特别是交通大改善。他老家的公路修通，吃穿住行不存问题，可穷亲戚断根了，我不由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