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春,我和陈朝云等去長乐高辉家做客,高辉用自驾车带我们去闽江边的琴江春游。高辉是我学生,跟我学英语多年。后来又到日本半工半学。又学了几年日语。在群里也算是多语人才了。
琴江位于闽江边,因地形酷似一张古琴,故取名琴江。后来发展成村,是福建省唯一的一座满族村。
清入关后,除在京驻旗外,还调派八旗军在南京、杭州、福州、广州、成都等大城市随眷驻旗。故在这些地方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满族聚居点。如福州市内澳门路的营排前;仙塔街的城守前、旗讯口;五一路的蒙古营。都是那时八旗军、蒙古旗驻军留下的地名。
而琴江满族村则是清雍正年间,朝廷为加强闽江江防。特意从北方调来一支八旗军在琴江驻防并建有江防要塞和眷村。
经过近三百年的发展,如今已成相当的规模。整个村几乎都是以满族为主。
琴江人迄今还能讲一口非常地道的北方话,这与周边地瓜腔国语形成鲜明对比。此外,为了与周边居民交流,他们也学会了当地的福州几种方言。所以琴江又成为具有多语种特色的语言岛。
来到村里,我特意想找老人家用满语攀谈(福州方言:谈天的意思)。我们跟入村的其他游客一样,穿的是寻常城里人的衣着。而他们大半还穿着老式的对襟冬装,衣冠虽旧,但还齐整。
他们正襟危坐,抽着老式早烟,喝着当地人常喝的茉莉花茶,一副优闲自在的感觉。
我老远跟他们打招呼,走连后,我告诉他们我也是半个旗人。母亲是满族人。没想此言一出,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有一老者叫孙子再端来几把竹靠背凳,邀我们三人也入坐,一起围炉拷火。也难怪生活在闽江边上,经风吹雨打烈日晒。常年风霜的侵蚀使得皱纹满布他们古铜色的脸膛上。使得面容有一种很奇怪的肃穆与难以觉察的漠然。
看见我们这样贸然闯入他们的圈子,并微笑着对他们点头致意。他们几人也只是稍稍欠身还礼,然后继续沉默,不发一语。
我可忍不住了,第一次来此,总希望有所收获。我侧过身,用我有限的满语试探地向那位主动邀我们入座的老者问候“Si
saiyn ?(您好)”
原来漠然的眼眸,忽然都重新调整焦距,他们的目光都向我专注地望了过来。我心中一热,又急忙说了两句:“Bi oci manju . Bi
simbe takaha de ,umesi urgunjembi .
(我也是满族人,认识您很高兴)”。
他们几个人几乎同时向我们舒展着笑容,充满了善意。原先的戒备都在那个瞬间拆除的干净。只因为我说的是我们共同的母语。所以老人们也用满语回答“Simbe
takaha de bi inu urgunjembi
”。朝云兄更是话匣子,走南闯北的。紧接着他就海阔天空地跟老人家摆起了龙门阵。
当然,这之后的交谈,我的那些满语是绝对不够用的。其实他们的满语也不比我强多少。
琴江这个语言方岛周边早已全部被汉语和福州话、长乐话紧紧包围着。经过近三百年的语言交融。不要说语言,就连生活习惯也早已融入当地人的习俗。尤其饮食习惯上,居然也会吃海边人的虾油和生鲜。
最终的交流是用满语、福州话和国语三种语言夹杂着进行。大家东一句西一句,一会儿用福州话,一会儿又用满语,一会儿又用国语。几乎成了语言大杂烩。
也许满人在福州呆久了,为了适应当地生存,不但要掌握多语种。在饮食中也是一样,形成一锅大杂烩。现在成了我们福州人以及周边十邑八乡逢年过节的一道常菜。大家一样吃了,已经分不出彼此。
我就是凭着那些满语常用语成了我们在村里到处走动的护照。这样我可以自由地闯入他们的心灵世界。
经细谈,才得知他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北疆宁古塔,曾是朝廷流放犯罪族人的苦寒之地。能调到江南这鱼米之乡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难怪民国后,他们也随遇而安不回去了。
他们一代又一代坚守着祖先流传下来的民族传统和快要离析的语言方岛。
由于经过数百年的时代变迁,已经快要失去了存在的空间。直到最近这几年随着旅游的发展,琴江满族村的独有旅游价值才重新得到社会的重视。
琴江迎来了新契机,村中满语教学也获得新生。据说村小学准备恢复“汉满双语教学”。不让这个福建唯一的“满语方岛”消失在现代化的进程中。
是否因此,在他们布满风霜的面容之上,才会流露出那种内在的肃穆以及外在的漠然?这种神情普遍会出在少数民族身上,只要我们用母语开口问候,那藩篱就会自动拆除,然后灿烂温暖的笑容就会出现。
我问陈朝云:“这村里的满人怎么就凭我这几句话就这样的相信我们?”
想不到不等朝云回答,其中一位老者正色地抢白道:“你现在虽然说不出多少,可是每个字发音都很标准,我们的耳朵一听就知道”。另一老者接着说道:“你要晓得,在母亲怀里学会的语言,其中些微差别,别人是学不来的!”
真是言之有理,记得年少的时候,在家中父母在跟我们兄弟姐妹讲话时,时常会夹杂一些外文和满语。照理说儿时学语言是最快上手的。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多学一些才是。艺不压身啊!
是啊,无论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印度人,所说的英语都带有他们本民族的腔调。这就是学外语跟母语的最大差别。
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上午。临别时,我又用满语向他们告别:“Sirame acaki !(再见)”。他们也用满语回敬说“Ereregge
sini emgi jai mudan acaki !(希望再见到您)”
“Emu jugvn de beyei elhe sain okini
!(祝你一路平安)”
我们在他们的一片祝福声中,告别了琴江村。在村口找了一家据说是满族菜的饭庄,由高辉做东,点了几味满族菜,无非是大鱼大肉。酒足饭饱后又逛了金刚腿,然后打道回(福州)府了。
注:由于老满文只能竖排书写,且一般微信不支持。因此手机打不出老满文且大多数人不认识。
所以本贴子中的满文改用世界通用的“穆麟德的拉丁化新满文”替代。
高辉也在“小重楼”群里,昵称为“独孤求胜”。
不系舟 Non-moored bo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