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鹤古道(现恩施州,鹤峰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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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鹤古道(现恩施州,鹤峰县)
一
清雍正十一年至十三年(公元1733—1735),朝廷对今鄂渝湘黔武陵山地诸土司实行改土归流,即撤销原有的大小土司政权,重新划分行政区域委派流官管理。鄂西南清江以南原施南、忠建、东乡、木册、高罗、忠峒、散毛、大旺、东流、腊壁、卯洞、漫水、唐崖、金峒、龙潭、西萍以及忠路、忠孝、沙溪、建南诸土司,分别并入施南府所辖的宣恩、来凤、咸丰、利川四县,同时,施南府还辖有原本无土司的恩施、建始二县,共为六县之制。清江以南靠东边的原容美司、椒山司地则入鹤峰州,五峰、水浕、石梁地入长乐县。鹤峰州、长乐县系宜昌府所辖。大浪淘沙,尘埃落定,鄂西南天险山河里作为土司司主的“蹇蹇王臣”们从此归于史册。
改土归流后,施南府、鹤峰州的流官们出于对官吏出入之便与盐、茶、漆、药等货物运输之便的考虑,在原施州卫所与土司割据时期已有若干山径古道的基础上,动用人力开拓了不少官道(商道)。如以施南府城为中心的施宜大道、施巴大道、施夔大道、施万大道、施黔大道、施鹤大道等。鹤峰,则成为施南府清江流域通往沅澧湖湘一带的重要门户之一。
施鹤古道,也称施鹤盐道、茶道或漆道,总之,是一条很古老的官道与商道,它横向延伸在鄂西南莽莽苍苍的千山万壑之中,全长约三百华里。同时,西与施万大道、施夔大道、施黔大道衔接可达四川,东与鹤峰通往宜昌以及通往湖南石门、桑植、大庸、慈利、津市、常德等地的道路衔接。
施鹤古道最西端的起点,是与施南府(今恩施市)迎恩门(东门)隔着一道清江东门渡口的官坡。据清同治版《恩施县志》记载:明朝时,曾有张泰阳于施州东门外建成简易清江桥,又称便圯,后废。清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康兴廉于此设立义渡,凭借小木船沟通城乡物资交流和摆渡行人。由府城大十字街、小十字街出迎恩门,过东门渡口,东岸的斜坡名叫官坡,顺山势起伏铺有长长的石阶路,可上达连珠山垭口。流官治理时期的历代钦命施州大员,自施宜或施巴、施鹤大道来施南赴任,地方官宦、名儒、绅士、富户等均至官坡迎接,尔后同登渡船走进迎恩门至府衙接任。因此,这官坡,既是施鹤大道的起点,也是施宜大道、施巴大道的起点。
出东门,上官坡,施鹤古道所经之地有窑湾、七里坪、阳雀坝、莲花池、阳天坪、三岔口、风水河(清江一段)。通过渡船渡过风水河向南登山,道路分为两条:左侧一条经黄村、东儿沟、马鹿口、新塘、山花嘴、马尾沟、红土溪、大河沟可达石灰窑;右侧一条直上峁子山,然后经长湾、青龙垭、前坪、长岭岗、双河桥、太山岭、蓼叶湖(或横拦溪、彭家垭)、秋木山、漆树坪再到石灰窑。过了海拔高达约1760米的石灰窑老街之后,施鹤古道在十家坪进入鹤峰境界,然后经黍子坪(高原)翻越大岭抵达中营坪,再上朱梁背、望乡台,下行经碑垭、二台坪、腊树垭(八字山与北佳坪之间的山垭),又经过天垭、亮垭、石门村后,直下毛竹山麓的青树包、白鹤井,即抵达了终点鹤峰州府所在地。
历史上,老高山的石灰窑是施鹤古道上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据老辈人口耳相传,说石灰窑那时本叫“施鹤要”,即施南府通往鹤峰州的要道。它向西一百八十里是施南府,向东一百二十是鹤峰州,施南到鹤峰的官道就从“施鹤要”老街的中央穿过。多少年间,这里常有坐轿戴顶的、骑马拉兵的官吏往返出入,同时,街上又有供“背脚子”们弯稍搭伙的“栈房”,有代喂骡马的骡马店,还有专门收购生漆与各种药草以及销售布、盐、茶等物的大小店铺。“施鹤要”的官道、商道,曾使这小小乡街人来人往、生意兴隆。遗憾的是由于当时通文墨者太少,乡民们口耳相传,以讹传讹,竟将“施鹤要”讹呼为“石灰窑”,也称“石窑”。
二
高山小镇石灰窑是本文作者的故乡,也是颇负盛名的土家女儿会的故乡。老夫作为女儿会故乡土生土长的男儿,从小就熟识那一片高寒、荒野、云遮雾绕而又坎坷崎岖的乡土与乡土一隅的那条乡街。
改土归流前,石灰窑与红土、新塘一带系容美土司所辖,晚清时期渐入恩施县(今恩施市)版图,是谓东乡。乾隆、嘉庆年间,石灰窑高山据说还是野竹成林、野兽成群的蛮荒之境,七弯八拐的茅草路偶尔串起一栋两栋“千根柱头落脚”的“合掌棚”,棚户人多是从江汉湖湘泽国地带逃荒来此避灾躲祸的移民,俗称为“搬家子”。“搬家子”们物质生活分外困乏,但远离皇威赫赫与儒家教义森严壁垒的施南府与鹤峰州城镇,在一边叩石垦壤刀耕火种的日子里,竟然形成男女老少和谐平等的人际关系。他们伐柴薪,住茅棚,吃粗粮,猎走兽,却乐于载歌载舞,自寻其乐,男女婚嫁也相对自由。改土归流后,封建礼教渐渐浸染了这片乡土,女孩子开始裹小脚、守闺阁,婚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嫁时则要合“八字”,遵从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大约是在嘉庆、道光年间,石灰窑先后涌现了薛子瑞、祝银姑等一些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主张集市开放、男女平等、相亲自由、歌舞娱情等,于是形成了七月十二“女儿会”的习俗。
石灰窑乡街始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坐落在山间坪坝内,一脉溪流由东向西从街心以及吊脚楼群的基脚下穿过,周边有八座山峰拱卫,遂成“八仙下棋”之地。如今,虽然那些木扇子屋的老街已被钢筋混凝土楼群取代,青石板街被水泥路面取代,但仍有清朝末年所砌单孔拱桥一座保存完好,长30米,宽4米,高4米,孔径20米,现建有木质凉亭支架覆盖其上。乡友张君为其书有柱联一帧:“四邑相融女儿文化谁演绎,八仙会弈施鹤路途待筹谋”。岁岁女儿会,石灰窑乡镇广泛接纳恩、建、鹤、宣等县市的乡民赶集,张灯结彩,人潮滚滚,鼓乐铿锵,唢呐声声,各种文艺表演与体育赛事如火如荼,热闹非凡。目前,随着精准扶贫、路网改造、乡村旅游的开展,土家女儿会故乡风情小镇的规划将在这里铺展最新最美的图画,风情广场、文化雕塑、特色建筑、集贸市场,若干人化建筑渐成规模。
乡街周围,峰峦丛集,坝坪相串,散落着无数竹树环合的农家房舍。由于海拔太高,夏季短促,冬季漫长,基本不产稻麦,农作物以包谷、洋芋、豆类、苦荞、卷心菜为主,却是当归、党参、天麻、黄连、厚朴、黄柏、五味子、车前子等各种中草药生长的黄金宝地,其原产品与加工产品远销国内国际市场。上世纪中期,石灰窑所产当归被命名为“窑归”,据说其药用价值远超“川归”、“秦归”,出口包装箱上赫然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石窑当归”字样。
代复一代,女儿会故乡的男儿们除了耕种,除了狩猎,除了搭木履草结婚生子,还特别向往“男儿有志在四方”,即负篓荷担出山做买卖,家乡人叫“背力”或“挑力”,即采用笮背、满筐、弯架子、坎肩、打杵(站着歇息时,负载背篓重量的T形支撑物、木质,下安有防滑的铁錾)或扁担、笆篓等工具,负载着货物长途跋涉,将药草、生漆、肉蛋等土特产运往山外销售,将米、面、油盐、布料以及针头麻线等物运回乡地维持生计。除了背与挑,也还有驱赶骡马驮运的方式。
背弯架、挟打杵,或用竹木扁担挑两只笆篓闯施南、走鹤峰,乃至下湖南、上四川等,堪称我前辈人中成年男子的必由之路。数百年间,一条施鹤古道,不仅铺满了他们的打杵錾印、草鞋印、骡马蹄印与层层叠叠的汗渍,也铺满了若干传奇式的浑段子、龙门阵与穿山号子。我记得有一首民歌如是吟唱:“翻过了多少岭,爬过了多少坡,历尽了辛酸坎坷他什么也不说。背篓系深深地勒进了骨头缝,脚丫丫踩得青石板路起窝窝。早晨背太阳,晚上背月亮,汗水水,淌成了一条清江河。幺妹子你若是爱上了我哟,就叫我一声‘背二哥’!”这类如泼如吼的号子歌腔,高亢激越,雄浑粗犷,恰是那时“背老二”们劳作情景与豪迈心灵的真实写照。
三
由石灰窑乡街向西到施南府的一百八十里古道,七上八下,大起大落,我在少年与青年时期走过了无数趟。
最初是所谓“红卫兵大串联”,我从家乡石灰窑背着铺盖卷徒步出发,经红土、新塘、三岔等乡街抵达恩施,又从恩施经利川、万县、梁平、垫江、长寿等地一直走到山城重庆,长驱二千余里。次年失学返乡,成了回乡知青,除暑往寒来春种秋收、战天斗地接受“再教育”外,也利用腊尾正头之际顶着朔风与冰雪尝试“背力”,凭“百斤百里三块六角钱”的待遇往返施鹤古道,挣钱聊供衣食之需。正如那年头的民谣所云:“抱的錾打杵,翻的连儿坡,没得三双麻耳鞋,走不到浑水河(风水河)。”后受社队干部委派,我几番奔赴路桥工地当民工,再后来又成了恩施某校的工农兵学员。背力、务工、求学,进山出山,总是那一脉悠悠古道。马尾沟的乱石深溪,马鹿口的悬崖阶梯,浑水河的扯直挂坡,凉风垭的冰天雪地;峁子山的破屋栈房,青龙垭的丛林荆棘,太山岭的荒径草野,蓼叶湖的古桥石级,无不烙满了我的光脚板印与草鞋印,无不浸透了我青春年华的苦涩汗水!
上世纪八十与九十年代之交,关于那一段施鹤古道,我在一些散文篇什中有过较为形象的描述,如:
像绸带搭在大山隆起的脊梁,你攀附危崖险石穿越林莽荆丛勾勒出人境最曲折的线条;像鞭梢飘飞,你抽打云山雾海化作风的悲鸣雨的泪串人的呼号。层层石磴,叩击祖辈打杵的铁錾给涧壑留下声声回响;斑斑苔藓,烙满父兄笆篓底清晰的印痕和编耳草鞋沁出的点点汗渍……山里的生漆、药草、烟叶、茶叶,因你而源源不断流向山外,换回几匹粗布、几袋食盐,竟渗透一代代“背老二”汗的咸涩血的腥膻……小路哟,古往今来,你串起山里人多少欲望,多少苦酸!
(《小路,你在哪里》)
“官道”是故乡唯一的大路,每天从早到晚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但也坎坷不平。它时而跌进谷壑,时而搭上峻岭,时而呈簸箕弯逶迤回旋,时而贴着山脊写成一个个首尾相连挂上云霄的“之”字……故乡的小路全部树枝一样自“官道”两旁分丫,把鸽子笼般的千村百舍收在一张网中。
(《“施鹤要”,我的摇篮》)
风寒雪猛,一尘不染的琼玉世界有一条水晶路,水晶路上蠕动着蚁群般渺小的无数生灵。一声“开──!”队伍缓缓前行,除了呜呜怪叫的腊月风,仅剩货篓子吱扭吱扭的挤压声和打杵錾磕碰冰凌的嚓嚓声。
(《“施鹤要”,我的摇篮》)
像一缕孤魂飘忽,十六岁的我身负行囊,在无边无际的冷竹林中踽踽独行。……眼前,冷竹森森;身后,森森冷竹。哪儿有我豁然开朗的桃花源?
(《老人·箫声·冷竹林》)
总之,天袤地阔,山险水恶,岁月艰辛,道路难行,曾经是我们土家族这个山地民族极其严峻的生存哲理。
哲理的内涵是路,哲理的外延还是路。
路,是开拓者们用脚板踩不平的姓氏;路,是牺牲者们被风雨吹不散的归宿。
四
十六岁那年,我挑着行装,又随同经营个体手工业的父亲从乡地向东步行,经鹤峰县境内的岩屋冲、大星河、中营坪、八字山等地,全程走完了石灰窑通往鹤峰县城的一百二十里奇险古道。
我记得,那时从中营坪木板铺面的乡街到腊树垭下八字山集镇,要翻过一座险而又险的云雾高山。上山的路叫朱梁背(或许应该是“猪梁背”呗),其路细若鸡肠,曲如弹簧,边走边得用扁担梢挑开密密匝匝的野竹丛,弯来绕去总也走不到山顶。终于上到山顶,衣裤全被汗水浸透,我趴在青石板上气喘吁吁。
歇气时,父亲为了鼓励我,就给我讲述他少小时挑生漆出湖南的往事。他说:“使点力、出点汗算啥呢?老子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得多,一担生漆一挑就是十天半个月,要在常德街上才能换回两匹府绸布料。不分白天黑夜又得往回赶。那年头,除了路难走,还经常遭遇豺狼等野物偷袭,不时还被强人拦路抢劫。”父亲亮了亮自己残疾的右肘弯,“你看,我这总也伸不直的肘关节,就是在湖南某山被强人拦路打伤的。”我想,正如当时读过的一首诗中所云:“路啊路,尘和雾,雨雪风霜难计数!”
所谓望乡台,大坑小坑的路面宽不盈尺,两边均是百丈悬崖,望之令人头晕目眩,我只好蹲下身子拽着行李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前移。有时,汗水刚刚将身体浸得透湿,但很快又被山风吹得浑身打颤;有时,浓雾将世界压缩成迷离混沌的一团,但忽然大幕拉开,若干竹笋子般的峰峦横空出世,似乎被云潮撩拨得东倒西歪。所谓碑垭、二台坪,夜幕来临之前唯有一幢小木屋可供过往人打伙住店。我记得店老板曾指着板壁上若干枪眼描述刚发生不久的武斗派仗的惊悚场面,曾令老少不等的我们为世事的风云变幻不寒而栗。所谓腊树垭、八字山、北佳坪,那时唯有岩磴子、沙土路、小溪河在乱石堆里蛇一般地盘旋,荒僻幽径,除了挑夫、背夫与骡客们的呼号山鸣谷应,更兼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口号满天飞。
天垭、亮垭,从地名即可想见山之陡峭、路之险峻、林之幽深。在密匝匝的丛林里爬爬爬,直到望见一线天光,才终于抵达峰顶。过了石门村(那时因破旧立新曾更名为“四红公社”),我们曲曲折折贴着坡坎而下,方见瓦脊咬着瓦脊的鹤峰县城映入眼帘。当我踏上被重重叠叠的木屋挤瘦的的青石板街道,方见最下方有一条公路顺溇水河岸进入城区,扬尘播土的大卡车披一身红红绿绿的标语喇叭嘶鸣,造反战士的袖标仿佛燃烧成一束束火焰。
鹤峰城,高山夹峙,河谷幽深,那时连接山外的除了坑坑洼洼的一条公路,主要的交通线路还是野葛藤般的攀山古道。施鹤古道虽然止于这里的市区,但出城向东或向西,仍需我等划开双足翻山越岭。我记得当年在鹤峰仅仅停留了两个昼夜,又随同父亲上太平镇,越奇峰关,过雪落寨,下沙道沟,向山外走得更远更远。不过,除了走小路,也不时沿着公路线追赶马拉车扬起的尘雾与大卡车喷吐的尾气。直到在沙道沟停留了十多天,父亲出于对我挑担子的奖赏,才让我乘上客车抵达恩施,算是首次在鄂西南的山地画了一个圈。
五
弹指一挥间,半个世纪过去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由于施鹤公路的通达,翻越峁子山、青龙垭、长岭岗、太山岭、石灰窑以及黍子坪、大岭、朱梁背、望乡台、碑垭、天垭、亮垭的那一脉古道早已无人过问。丛林、蒿草,掩埋了多少前辈人的血泪、汗渍与传奇式的龙门阵,使千百年负篓荷担的人文历史磨砺得册页枯黄、痕迹全无,若干纷纭史事与苦乐悲欢已然渐远渐淡。
现今的施鹤公路并未完全串联原施鹤古道所经之地,绕开了新塘、红土、石灰窑,也放弃了蓼叶湖或横拦溪的峡沟沟,却另从宣恩县境的椿木营乡镇悠然穿过。在鹤峰境内,公路从中营坪横截碑垭大山的山腰,尔后下及北佳坪、两河口,经雕崖挺进鹤峰城,亦可经过北佳乡镇(原八字山)进入芭蕉河抵达鹤峰。诸如朱梁背、望乡台、天垭、亮垭等地,早被丢弃在云雾高山的丛林里去了。然经过椿木营、中营坪的那条公路也并非施鹤两地交通首选线,车来车往,多从宣恩县城与高罗、沙道沟、太平镇的省道或国道行进,并已成功借道恩来(恩施至来凤)高速路。
忆往昔,山险水险溪河呜咽流尽千古泪
看今朝,桥通路通车流奔驰脉活万事通
目前,鹤峰城至高罗镇的高速公路又在高速度地架桥凿隧。约三百年前古容美土司司署所在地,即将成为湖北省最后一个通高速公路的县城。历史上曾需要翻山越岭三到四天时间的施鹤两城,即将被不足两小时的车程完全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