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榆臻:贵州作家王华小说《情诗》赏析
(2024-01-06 08: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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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在县作协的倾力推荐下,我认真拜读了贵州作家王华的新作——短篇小说《情诗》,下面谈一点阅读感触。
首先,解构故事情节。王华向传统小说创作发起了挑战,对传统小说创作的一些核心构件进行解构。我们知道,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环境描写是小说的三要素,可是在小说《情诗》中,她却在极力淡化故事情节,或者说不屑于讲一个完整的故事。读了这篇小说后,我们很难将这个“女作家为官员写传记”的故事向别人复述。小说中不但没有险象环生的情节,没有惊险离奇的故事,甚至连主人公姓什么、叫什么,传记中官员的母亲、爬树摔死的父亲、令他刻骨铭心的赠情诗的女生等等,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肯吐露一个字,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模糊不清。所以,我认为,作者并没有准备向读者展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拼凑了生活的几个片段。因为,生活本身并没有完整的故事,有的只是碎片。
其次,拒绝情感投入。我们知道,传统小说,作者总是想方设法将自身的喜怒哀乐和价值取向倾注在文中的主人公身上,让读者很快融入情境之中,迅速与文中的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从而产生共鸣,代入感很强。但是,在小说《情诗》中,作者将情感抽得一干二净,完全是站在上帝的视觉来审视和描写。
作家为官员写传,是从笑谈开始的,什么仙人柱顶翻天花板啦、花蛇缠魔芋啦、哥俩睡觉用魔芋杆相互吓对方啦、教书和当乡长时的梦想啦、打胰岛素忘了拔针管啦等等。这些笑谈,彰显了官员乐观开朗的个性,折射出他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同时,为小说涂上了玩笑的情感底色。
小说中作家和官员的对话,作家总是保持着从容、冷静和高度的理性,把情感的闸门关得死死的,没有丁点儿的情感投入,时时处处刻意保持着距离。
当作家看到官员来敲门时,并没有被大妈们先入为主的情绪所左右,反而还从他的头饰、精神、帅气中读出了一脸的平和与不那么讨嫌。显然,作家没有被大妈们“带节奏”。官员在栅栏外和作家说话,作家也没有主动邀情他进院子坐,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当官员讲了花蛇缠绕魔芋的笑话后说:“你不想问我那根仙人柱后来怎样了?”作家应酬着问:“怎样了?”作家并不想真问,应酬罢了。
当官员讲他打胰岛素时忘了取针管一直挺着针管到处走时,作家“却没笑……他毕竟只是一个才刚认识不到半小时的邻居,我若笑,不就轻浮了?”
当官员请作家帮他写传记说“我给稿酬。我不会让你白干”时,作家打了个哈哈。什么意思?意思是话题可以继续,但没有表现出因为迎来了一单生意而显得特别的高兴。
当以开玩笑的方式达成35万元劳酬写传的口头协议后,官员眯起眼用手机扫码付款时,作家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可不喜欢一见面就跟人加微信。”这是在告诫自己也是在提醒对方保持距离的同时,给对方留下一个因“玩笑”过度而收回成命的后悔机会。
当作家手机收到稿酬短信的次日做了两手准备,拟一份协议,开一张收款收据;等官员来说这是一个玩笑,把钱退还给他。
作家第一次探监交稿时,官员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声“谢谢”。作家说:“不谢,拿钱做事,公平交易。”官员看出作家在跟他保持距离。
当官员要作家在传记中加上“那件真事”,说女生送给他一张背后写了一首情诗的照片时,他停下来看着作家,像是想看作家是不是很惊讶。于是作家“假装惊讶了一下,鼓励他继续。”
作家两次写到官员在狱中日渐恶化的身体状况。身体急剧变化,步履蹒跚,行动非常不便,预示着他的生命快要走向终结,是他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也好,还是他在劫难逃、命中注定也罢,他的内心深处没有悲痛,没有悔恨,没有愧疚,没有凄苦,没有孤寂,没有苍凉,没有消沉,没有颓废,更没有绝望,一副坦然的样子。在谈话中,“他高兴地说……他腆着脸笑道……他自嘲地笑起来……他轻松的表情一下子泛开来,那是一个很欣慰的笑容”等等。官员坚信,人生就如情诗《送别》中的最后两句话: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官员活得多么的洒脱、通透、敞亮,对当前和未来没有沮丧失望。
小说最后,官员给作家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拜托作家再打印一份书稿焚烧到她的墓前。他说:“真的假的不重要,是吧?”作家说:“是的。”
……
整篇小说,作家也好,官员也罢,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心若止水,除了“笑”“笑道”“哈哈大笑”“笑起来”“突然大笑”这一特定的情感底色外,几乎没有情感的外溢,不惊讶、不愤怒、不震惊。
再次,主题多元化。主题一,生活就是玩笑,玩笑就是生活。这篇小说既不是揭露腐败分子祸国殃民的深重罪孽,也没有倡导和弘扬某种核心价值观,更不是为落马官员鸣不平。那么,作家写的是什么呢?答:写的是一种生活状态,写的是玩笑。人世间,人与人时常在开玩笑,有时是自己跟自己开玩笑,有时是命运和自己开玩笑,并且很多玩笑是不可逆转的,不可掌控的。
俗话说,人除了生与死,其他都是小事。在这篇小说中,作家把生与死都当成玩笑来写。官员为作家提供传记素材时,是在嬉皮笑脸地叙述“生”——他出生的时候他母亲正在河边洗衣服,突然肚子一痛,他就冲进了河里,是母亲抓住脐带一点点把他拉回来的。路人见了还说:“哇!你钓到那么大一条鱼啊!”。作家在写传时更夸张:洗衣的母亲看到捶衣棒被河水卷走,于是他喷薄而出,追那根捶衣棒去了。母亲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为她冒险呢?情急间她发现了一根绳子……顺着那根脐带把孩子拽了回来……
不痛不痒地写“死”——“父亲一上去,娃娃鱼就跳下树逃了。父亲一急,就从树上摔下来了……这一摔,就中了风。中了风,父亲还不甘心,临死还叮嘱他,一定要去请那位亲戚帮忙,把他调进乡政府。”没有写出“死亡”的半点悲伤,甚至几乎要将父亲的“死”抹杀掉。
官员讲完传记素材后对作家说:“但是你不能开玩笑,你一定得认真写。”什么意思呢?你不认真写就是开玩笑,你开了这个玩笑,就破坏了协议,就得不到这笔报酬。所以,有些玩笑,只能限于一部分人开,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开的,因为你的生活被裹挟在别人的玩笑里。
正如官员在狱中所说:“人其实很渺小……人就像蚂蚁……你把蚂蚁扔进河里,它就再也上不了岸了。除非有人将它拽上岸,就像你写的那位母亲。”一个人命运绳子永远不会攥在自己手里,命运是不可掌控的,每个人都不可能活成理想的样子。
就像官员所走的人生道路,教书转行、贪污腐败、权色交易、锒铛入狱等等,既是玩笑,也是真实的人生。谁说坐牢就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生呢,正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也。因为,有的牢会成为一个人的终点,有的牢又会让人获得新生。所以,坐牢也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生活的常态。
主题二,探寻人性的美好。官员为什么要作家给他写传记?是沽名钓誉、名垂千古吗?显然不是,只不过是给曾经宠爱的得意门生临别赠送情诗的一个回应罢了。官场是一个大染缸。他真想做一个敢想敢干,带领人民群众攻坚克难、发家致富的官员,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铺垫出一条飞黄腾达的人生道路:当乡长带领村民栽发财树、金钱草,当镇长拉赞助修公路,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打隧道感动县长和县委书记,当副县长带领村民修天渠……可现实呢?他作为一个教师,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转行后深陷官场污浊的泥潭,很快就迷失了自我,借机敛财、贪污腐败、包养情人,逐渐从人民的公仆蜕变为人民的敌人。
在官场长年累月的摸爬滚打中,他早已对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利用的世间百态看得清楚明白,对任何事不后悔,对任何人不愧疚,对昔日威风八面的领导不再惦记,对在自己面前溜须拍马的下属不再想起,对朋友、情人不再挂欠,甚至对亲人也不再念及。他深知,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官员,他只不过是别人索取生存资源的一个工具罢了,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早已经污浊不堪,正因为看透了世间的冷暖,他才乐观、豁达,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牵挂,唯有对自己教书时那个学xi拔尖送他照片和情诗的女生怀有几分歉意。这份歉意源于相互之间的春心萌动,更源于女生早早离世让他们内心深处的爱情之花没有来得及绽放,没有遭受世俗的玷污而永远纯洁无瑕弥足珍贵。所以,他要给她一个回应。当然啦,也是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不交代,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在污浊的社会现实中,依然在人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人性的美好。
主题三,一个作家在金钱面前低头,没有真情实感的投入,没有深入骨髓的切身体验,没有正确的价值取向,无论怎么写,也写不出经受岁月检视的有价值的作品,最多是编造一些哄骗不了活人,只能糊弄死人的鬼话。作家在自嘲的同时,也在向同行发出警示。
读完小说才知道,官员要作家为他写想活却未曾活出的模样的传记,并不是为自己脸上涂金欺骗世人,而是给逝去的女学生一个回应。他不想在阴曹地府的学生面前展示自己贪赃枉法的丑恶面目,不愿曾经的师表形象受到损害,所以,传记就是为一个死人而写,就是编造谎言糊弄死人而已。
第四,闲笔蕴含深意。一是情诗作者的真相。作家知道官员认定《送别》这首诗是他的得意女门生写的,第二次交稿时虽然把席慕容的诗集也带上了,却没有把它拿出来。是不是画蛇添足呢?显然不是。之所以要写这一细节,我想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保存退休官员内心深藏了几十年的美好。若把席慕容的诗集拿出来,也就戳穿了这首情诗不是官员的女学生写的这一真相。第二,没有必要戳穿,挑明或不挑明是他的学生的诗作,又有什么用呢?既然生活中真的假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还要真相做什么呢?不是多此一举呢?第三,表达一种人生哲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好,糊涂一世聪明一时也罢,纵然经历了滔天巨浪,活得非常通透,也总有你不清楚或不明白的地方,总有些明白是揣在别人衣兜里的。
二是传记中娃娃鱼的去向。作家第一次交稿时,官员突然关心起那条娃娃鱼跑到哪里去了。作家问:“你想让它去哪里呢?”官员说:“我想让它成功逃回到我父亲偷钓它的地方,回到它的妻儿身边。”
官员为什么会有这种悲悯的想法,居然对一条虚拟世界的娃娃鱼的命运耿耿于怀?因为,为官时大权独揽,可以大展拳脚,施展宏伟的抱负,也能以权谋私,借机敛财,包养情人,能够改变许许多人的命运,然而此时此刻,深陷囹圄的他不要说主宰他人的命运,就是对并不存在的一条娃娃鱼的命运无可奈何、无法左右,也只能寄希望于作家来完成了。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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