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已成往事

——读《氓》

《当爱已成往事》开篇唱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爱情随风而逝，青春亦随风而逝，二者掉头而去，且一去不回。生命是一次次尝试，又是一次次领悟。历尽沧海之时，可有微笑绽放于眉梢？蓦然回首之际，可有泪水洒落于眼角？

《诗经》中有七八篇以弃妇为题材的诗。《氓》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全诗一共六小节，一二小节写的是氓求婚和女子出嫁，三四小节写的是氓抛弃了女人，五六小节写的是女子的遭际和面对抛弃的态度。全诗用不到三百字的篇幅写了一个女人痛苦难言的前半生。

他也曾热烈地追求过她。那天他嘻嘻笑着来拿钱换丝，其实并不是真的来换丝，他是到女子那里商量婚事的。女子心疼男子大老远过来找自己，可是又不能大胆挑战没有媒人便出嫁的礼俗。所以她不顾矜持，送对方渡过淇水，直送到顿丘。而且面对男子的着急发怒好言安慰说：“不是我故意拖延时间，而是你没有好媒人啊。请你不要生气，把秋天订为婚期吧。”她爱得赤诚，爱得热烈，却也爱得卑微。

她也曾痴痴地等待过他。自从定下婚期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已经是他的人了。她日夜思念他。她登上那倒塌的墙，遥望那期待的人。“泣涕涟涟”是为他，“载笑载言”也是为他。他主宰了她的世界的阴晴变幻。当他占卜吉凶发现没有不吉利的预兆后，她说：“你用车来接我吧，我带上财物嫁给你。”她爱得简单，爱得执着，却也爱得盲目。

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背面写道：“在你面前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相信《氓》中的女主人公与氓相恋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可是谁能想到，自己爱得如此之深，投入这场感情如此之决绝，换来的竟是伤心与落寞呢？张爱玲如此，《氓》中的女主人公亦是如此。

斑鸠会被甜美的桑葚醉倒，女人会被甜美的爱情醉倒。她告诫斑鸠不要再吃桑葚，她告诫其他女人不要再沉溺于男人的爱情中。为什么呢？因为男人若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脱身。而女人若沉溺在爱情里，就无法脱身了。因为女人较之男人往往更重感情。而谁越重感情，谁就越容易为感情所反噬。这是造物主的安排，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桑树落叶的时候，它的叶子枯黄，纷纷掉落。就像女人的容颜，在岁月的消磨中悄悄老去。《氓》用桑叶比喻女人，用桑葚比喻爱情。两个比喻新鲜、贴切又形成关联，而“桑树”这一意象的选择也很讲究，特别符合古代女子种桑织布的生产方式。实在是匠心独运。读者须细心品味。

女人说：“自从我嫁到你家，多年来忍受贫苦的生活。淇水波涛滚滚，水花打湿了车上的布幔。我没有什么差错，你的行为却前后不一致了。男人的爱情没有定准，他的感情一变再变。”淇水曾见证过女人送别男人时的痴情，此时，却又见证了男人抛弃女人时的绝情。淇水打湿布幔，亦如泪水打湿衣衫。

以色事人者，年老则色衰，色衰则爱弛。何况这个氓本来就不是什么有着高贵灵魂的人呢？看他求婚时虽嬉皮笑脸，却一言不合就会发怒，绝非良善之辈。但女人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到此时只能自尝苦果。她不怕受穷，既然嫁给他，就无怨无悔，只要他爱她，他爱她就足够。可他已经不爱她了，因为不爱，所以她再怎么吃苦耐劳，他都嫌弃她了，甚至对她开始施暴。被休回家后，兄弟们非但不安慰她，还嘲笑她。

此时的女主人公有三重痛苦：第一重，自己没错却被丈夫抛弃；第二重，自己没错却被兄弟嘲笑；第三重，自己没错却被自我怀疑。古代绝大多数女子之所以特别害怕被休回家，想来都是因为这三重痛苦。连生性倔强的刘兰芝回到娘家后都会“进退无颜仪”，更不用说本诗的女主人公了。“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八个字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一个女人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却又无处求告的苦痛。离开夫家，退到娘家，可是再退也退不出自己无助无望的内心，可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天地广大，人海茫茫，竟无一人懂得自己。所以她只能自怨自艾，独自伤心。

这个受伤的女人继续控诉道：“原想同你白头到老，但相伴到老将会使我怨恨。淇水再宽总有个岸，低湿的洼地再大也有个边。”意思是说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有个边界，可为什么那个曾经热烈追求过我的你说变就变了呢？作者用比兴的手法来写人心，形象生动，令人印象深刻。

原以为掏心掏肺地爱上一个人，就拥有了整个世界。可是当那个人转眼间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个与他相关联的世界轰然倒塌，掏心掏肺也随之变成了撕心裂肺。早知如此，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疯狂地爱他？以至于为他哭为他笑。当初自己为什么那么傻傻地信他？以至于带上嫁妆，说跟他走，就跟他走。

女人不再留恋过去，不再自我折磨。她说：“少年时一起愉快地玩耍，尽情地说笑。誓言是真挚诚恳的，没想到你会变心。你违背誓言，不念旧情，那就算了吧！”《国风·郑风·遵大路》中的女主人公说：“沿着大路走啊，抓紧你的手啊。莫要嫌弃把我丢啊，抛却恩爱不肯留呀！”《国风·召南·江有汜》中的女主人公说：“江水决堤啊又流回，心爱的人儿别处飞，从此再不和我相追随。没有我相伴相陪你，终有一天你会懊悔。”而《氓》中的女人一不恳求男人不要抛弃自己，二不预想对方会懊悔，她只是带着自己的自尊心告诉男人：咱们两个从此一拍两散，再无瓜葛。

爱情来临时，女人成了傻子；爱情离开时，女人却成了哲人。这都拜那个曾经热烈追求过她却狠心抛弃她的男人所赐。这样狠心的男人，使曾经爱他爱到不顾一切的女人迅速成长。

白居易在他的《井底引银瓶》中写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爱上他，是选择，也是宿命。可是哪里想到结局却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呢？爱情随风而逝，青春亦随风而逝，就算已经看清了来路中的错误，已经青春不再的自己又如何去走那将来的路呢？人最怕的其实不是不再相信某个人，而是不再相信爱情。白居易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可是，在一场场结局通向破灭的爱情的开始，谁不是满心欢喜，并满怀期待呢？

《当爱已成往事》中有这样两句歌词：“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爱情它是个难题，因为开始太过美好，因为结束太过仓促，因为人心最难揣测，因为人生仅此一遭。当爱已成往事，讨论对错也许已经失去了意义，不如放手，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剩下的事，就交由良心去评判吧。虽然良心是特别私人化的东西。

好像，也只能如此。

2021.3.29

（图片选自网络）

本系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