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文都是好文章之《最后一次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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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籍浩如烟海,图书汗牛充栋。书到今生读已迟,选择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其实说来也简单,能入选语文课本的应该都是好文章。不信,让我们读读看。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读闻一多《最后一次讲演》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莺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闻一多《也许》
《也许》是闻一多先生哀悼幼女的一首葬歌。是在我教书的第一年也就是2006年无意中读到的。第一次读,就被它的童趣与悲情深深打动。不亚于周国平写给亡女的那篇《妞妞》所带给我的感动。虽然《也许》比《妞妞》的篇幅要短得多。我当时想,这世间竟然有这样满腹深情又满腹诗情的男子。以前,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先生的《七子之歌》,尤其写给澳门的那支歌。心系天下又铁骨柔情,这是怎样的一个奇男子呀!
闻一多1899年出生于湖北黄冈的一个书香家庭,他从小就特别聪明,1912年,13岁的闻一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留美预备学校。可谓学神级的存在。1916年,17岁也就是还未成年的闻一多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大家熟知的《七子之歌》作于1925年,是在他美国留学期间。 1928年,他出版了第二部诗集《死水》。其中的《死水》一诗令其声名远扬。1932年,闻一多回母校清华大学任中文系教授。1946年7月15日,先生在昆明发表完悼念李公朴先生的演讲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享年47岁。
他本来没准备发表演讲,但看到在李公朴夫人血泪控诉的过程中,那些混进会场的国民党特务毫无顾忌,说笑取闹,肆意捣乱,把会场搞得乌烟瘴气,这才拍案而起,发表了这篇慷慨激昂的演讲。
如果放在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行其道的今天,先生这样的人,会不会被嘲讽讥笑为书呆子,死脑筋呢?
可是这个世界若想变得更好,有些话就总要有人说,有些事就总要有人做,有些路就总要有人走的。
先生说了自认为该说的话,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走了自认为该走的路。他坦坦荡荡,凛凛然然,直到今天,他的演讲依然可以发出金石之声,足以振聋发聩。
先生这篇即兴演讲充满激情与斗志,却又环环相扣,法度森严,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战斗檄文。
他没有沉痛悼念李先生,而是上来就怒斥反动派。将他们做的事称为“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历史上”说明前无古人,两个“最”说明登峰造极。紧接着他便用“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来质问反动派。一个“究竟”,一个“竟”,加强了质问的语气,表达了强烈的愤慨。
那么为什么说反动派做下的是“最卑劣最无耻的事”呢?原因有三:
一、杀无罪之人。李公朴先生只是“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无非”二字用双重否定来加强肯定,而“没有失掉”四字则又一次用双重否定来加强肯定。这句话若改为“都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虽表达的意思与原文完全相同,但情感共鸣与批判力度却相差甚远。而“中国人”三字看似平平无奇,却将李先生划到了“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这一庞大阵营。这一阵营与失掉良心背叛国人意志的国民党反动派势不两立,彰显了先生深厚的文字功底与语言技巧。让我们很难想象这是一篇即兴演讲。
二、暗杀无罪之人。当年宋高宗冤杀岳飞,明英宗冤杀于谦,崇祯帝冤杀袁崇焕好歹也都会找个罪名,但国民党特务却用暗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而越是暗杀,不敢光明正大,就越能说明李先生的无罪和反动派的无耻。先生用“偷偷摸摸”四个字将反动派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你们不是刚才还在下面说笑捣乱么,你们杀人都敢,为什么不敢站出来呢?“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先生连用两个问句,三个感叹句,而且皆为短句,直接跟反动派短兵相接,疾风暴雨,势不可挡!相信在场的特务此刻肯定敛气屏声,不敢再说笑捣乱。
三、污化无罪之人。首先,“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而且“还要诬蔑人”。这已经很无耻了,污蔑的手段也非常低级。竟然说成是“桃色事件”。所以先生才会直接说出“无耻啊!无耻啊!”并引来听众们热烈的掌声。我相信,当先生基本上相当于点着特务的鼻尖说出这六个字时,其实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所以,我每次读到这里,都是觉得又是解气又是难过。
但先生没有难过,他继续说道:“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这几句话既有“无耻”与“光荣”这样鲜明的对比,又有以点带面的功效。将昆明这座城以及所有昆明人都放在与反动派对立的位置。当然后面又将昆明扩大为云南。什么叫演讲技巧?什么叫鼓动性?什么叫号召力?这就是。
反动派越无耻,李先生越光荣,而这光荣不仅属于他自己,也属于昆明。先生接下来一句话回顾了去年昆明青年所做的斗争,并将其与李先生争取民主和平所做的斗争放到一起评论,并点明“这两桩事发生在昆明,这算是昆明无限的光荣!”先生确实没有沉痛悼念李先生,但化悲愤为力量,化无辜死去为光荣牺牲,不是更有意义的悼念与缅怀么?
开篇三段,短短四百来字,却能包含这样丰富的信息,这样充沛的情感,这样缜密的思维,这样高超的技巧,实在令人叹服。
前三段揭露反动派的无耻并赞颂李公朴的光荣。四五段则揭示反动派的虚伪本质与必败结局。
文章第四段一开始称呼反动派时连用了七个“他们”,并加上了“捶击桌子”这样的身体语言。后来称呼在场特务时连用了四个“你们”,并直接跟对方说:“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第五段一开始又用了四个“你们”。要知道文章第二段先生提到在场特务时,用的是“你”,此时改成“你们”,既扩大了批判面,又可与后面连用的八个“我们”形成听觉与心理上的对立效应。先生在第五段又一次说到“你们完了,快完了!”用反复来表强调,既能打击敌人气焰,又能振奋群众士气。希特勒与墨索里尼覆亡的例证和“要是这样可以的话,世界上早没有人了”以及“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的论断,则使先生的议论有着雷霆万钧无可辩驳的力量。
从“市民”到“人民”再到“真理”,层层拓展,又层层深入;从“他们”到“你们”再到“我们”,针锋相对,又信心百倍。可谓文气充沛与技巧高超齐飞,有理有据同至情至性一色。真是难得的好文章!
演讲至此,群众的热情与斗志已被燃到顶点,先生继续慷慨陈词,最后七段他向所有爱国青年发起了强有力的号召。他说“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他说“我们昆明的青年决不会让你们这样蛮横下去”,他说“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我读着这些饱含愤怒与信念的句子,感觉它们不是从先生的口中说出来的话语,而是从他那炙热的胸膛中喷发出来的火山!
先生说:“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出来!”这“千百万个李公朴”来自于文中的“我们”,这“我们”中亦包括先生,而他也确实站了出来,并践行了他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想到臧克家笔下那个说与做都堪称榜样的闻一多先生,我会不由地想到很多人。想到只要投降就可以高官得坐却选择慷慨赴死的文天祥,想到他写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想到可以逃亡日本却选择留下来的谭嗣同,想到他说的“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想到可以儿女情长却选择抛洒热血的林觉民,想到他《与妻书》中的那句“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想到鉴湖女侠秋瑾,想到小说《红岩》中愿将牢底坐穿的许云峰和江姐,想到电影《勇敢的心》中不自由毋宁死的华莱士。
他们都说了自认为该说的话,也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与先生一样。
先生在其诗作《死水》中唾弃“绝望的死水”,在其诗作《红烛》中愿做“急得流泪”的红烛。他会为早夭的幼女流泪,也会为黑暗的时局流泪,但惟独不会在反动派面前示弱。他长歌当哭,他大吼如怒。他长袖飘飘,他义无反顾,他就这样走完了自己说与做都堪称高标的酣畅淋漓的一生。
人的一生太短暂了,如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生命的原野便会早早荒芜,青春的绿树亦会匆匆凋零。张晓风说:“人世间总有一件事是等着我去做的;石槽中总有一把剑是等着我去拔的。”愿你能早些找到这件事,早些拔出那把剑。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的生命才会早一些富有意义。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当人们因畏怯前方的磨难与坎坷而纷纷躲闪回避时,那些勇于去做的奇女子,伟丈夫,便成了后人永远的仰望!
2020.4.9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