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谣之雨天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就六七岁吧。那次我跟娘到张村姨母家去探亲，晚上没走，半夜下起雨来。我之所以记得那晚下雨了，是因为听到了特别尖锐高亢的一声雷响，一下子就把我给惊醒了。娘搂着我说：“没事儿，睡你的觉。”这时听到院子里姨夫说：“好家伙，这大霹雷!”我才知道那种雷叫霹雷。从那往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响的雷声。那晚的雨下得很大，窗玻璃被打得乱响。那晚，我觉得娘的怀抱特别温暖。

小时候，娘常带着我去走亲戚。有次我和二姐都跟着娘去看望唐奉的老姑，她既是亲戚，又是爹和娘的媒人。傍晚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雨。雨不算特别大，但是很急很密。娘前面横梁驮着我，后座驮着二姐，车把上挂着两个上次去看望老姑时带去的油瓶。我们没带雨具，娘在那条两边都是白杨树的坑坑洼洼的路上使劲儿往前蹬着车子，车把上的两个油瓶摇摇晃晃，我和二姐也摇摇晃晃，娘嘴里呼出的热气好多都灌进了我的脖子里。天越来越黑了，我回头看了娘一眼，她的眼睛上蒙着水雾，但是好亮好亮。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害怕，相信二姐也一样。

我和二姐常在一起玩儿，一是因为我俩儿年龄相对近一些，她大我四岁，大姐则大我六岁；二是因为她是个特别爱玩儿也特别会玩儿的人，当然对我的胃口。有一次爹娘和大姐去地里干活儿，二姐和我在家里玩儿，正玩儿着，外面下起雨来。

家里的老窗户好多年都是木架子上钉一层塑料布那种，无法开关。夏天热得厉害，那会儿家里没电扇更没空调，用来祛暑的只有两把蒲扇，娘就把外面的塑料布卷起一半来，通风避暑。这一下雨可坏了，雨水争先恐后往屋里跑。但因为原来都是把塑料布钉在窗框上的，我俩儿一时间又找不到锤子、钉子，只能暂时拿砖把塑料布的角压住。风大雨急，不一会儿，塑料布就被掀了起来，小石子般大的雨珠趁虚而入。我跟二姐没办法了，只能把床单拽下来去挡雨。我俩儿湿着头发，一人抻着一边。风更大，雨更急，我俩儿顾得了上，就顾不了下；顾得了下，又顾不了上。左支右绌，狼狈不堪。不过又嘻嘻哈哈觉得特别好玩儿。一会儿爹娘和大姐淋着雨回来了，见我和二姐正在紧着忙着挡雨，都大笑了起来。

娘进屋看我和二姐头上身上全湿了，心疼又歉疚地说：“苦了孩子们了，还有谁家像咱家还样用这种不能开关的死窗户呀？”爹叹了口气，拿脸盆去接漏雨的地方了。我们家的土房顶用了好多年，所以下雨的时候常漏雨。

小时候家里穷，我是知道而且深有体会的。

爹是个不太会表达情感的男人，他当时给我最多的印象就是忙碌，不停地忙碌。披着晨光出门，戴着夕阳进院。娘有次吃饭时调侃爹说：“你们信不信，你爹能用铁锨在地里绣出花来。”

一次爹还未出门，天就下起了大雨，我心想今天爹不会再去地里忙了吧。只见爹披着雨衣走出堂屋的门，果然没去拿农具，不过却把牲口棚的自行车推进了屋里，在我惊讶的注视中一板一眼地修起车子来。修完车子就磨镰刀，反正不闲着。

第二天我去冯营上学（我们村和冯营合作办五年级和六年级，这件事我在之前写的《上夜校》里提到过），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却突然下起雨来，而且下得特别特别大，老师说是冰雹雨。我们村儿和冯营之间有一个渠沟，渠沟上只有一架用石碑搭的石板桥，非常滑，且没有扶手。上午上学的时候渠沟里的水就因为连日下雨已经很深了，这再一下雨肯定更深。我不会游泳，上午来上学时走在那石板桥上就很害怕。这可怎么办？放学铃响了，我们村儿的同学一个个都被家长接走了。我迟疑了三两分钟，见家里没人来接我，只得硬着头皮自己走。就在我快走出教室的时候，忽然发现穿着雨衣的爹在向我招手。我高兴极了也踏实极了。因为我知道，爹是会游泳的。

爹拿过我的书包揣进自己怀里，递给我一件雨衣，然后就拉着我往家走，到了石板桥处，却看不到石板桥，四处都是水。原来，渠沟里的水已经把石板桥淹没了。虽然有爹在身边，我还是觉得有些腿软。爹看了看我，俯下身来说：“来，爹背你。”我爬上爹瘦瘦的但很结实的脊背，随着他上了已经淹没的石板桥，随着他一点点儿往前走，随着他到了对岸。

回到家的时候，娘已经准备了热乎乎的面条。她一看到我们就说：“快跟你爹每人吃碗热面条，别感冒了。”

雨天不方便干活儿，但有些活儿却必须在下雨之前去干，比如撒化肥。为了保证化肥不会浪费，爹娘不是单纯地听信天气预报，而是等到乌云真地压了上来，才开着三马车带领我们姐弟三个去村南玉米地里。我们都披着雨衣，每人把着一列，拿个小盆儿快速往前猫腰撒化肥。才撒了不到半截地，雨就落下来了，我们撒得更快。我因为力气小，动作比较慢，大姐、二姐就接应我，让我跟上进度。终于撒完了，雨也越来越大了，我们一家人坐在三马车上，得胜回营。

继续说雨天，记得有一年夏天，娘买回了几只小鸭子，毛绒绒地到处乱跑，特别可爱。我知道它们肯定想游泳，就拿脸盆盛满水，然后把它们几个放里面，小鸭子们可开心了，在洗脸盆里你撞我，我撞你，游得不亦乐乎。过了两天，下雨了，小鸭子们一会儿低头用它们的扁嘴去铲地上的雨水，一会儿又抬起头用它们的扁嘴去接雨水。它们打滚儿，嬉戏，追逐……雨停了，它们都变成了泥鸭子，我家的土院子里则布满了它们的脚蹼印，如一朵朵小花。

20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