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谣之哑巴
(2020-02-10 11: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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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似水年华 |
家乡谣之哑巴
哑巴是俺村的一个汉子。身材很魁梧,黑黑的脸,大得吓人的眼,一张嘴就是“吧,啊吧”
的。大家都叫他哑巴,我也就随着叫。
卖货的捆儿我好歹还知道叫什么,虽然不知道捆儿姓什么,哑巴我却只知道叫哑巴。我曾问过爹哑巴叫什么,爹说不知道,然后说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你喊他,他也听不到呀。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连被人称呼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身体的残疾来锁定身份,无疑是一件可悲的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哑巴。他总是穿着那件洗得皱皱的发白的蓝色上衣,一个人站在孩子们上小学必经的路旁。他用那又似躲避又似渴望的目光看着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人们看看他,或许有的连看都不看,便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他的脸转向他们的背影,但最终又回过头来,眼神黯淡了,脸色显得更黑。我觉得他挺可怜,但同学们都躲着他,因为他的眼睛大得吓人,且布满了血丝。我也怕,所以也躲得远远的。
哑巴的手腕上有一块手表,那是哑巴最骄傲的装饰。有一次,村里一个走读上初中的学生想知道几点却没带表。情急之中,他硬着头皮向哑巴走了过去,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哑巴立刻会意地把手伸过去。那学生看了看表,冲哑巴点了点头,骑车走了。哑巴的表情是那样激动,他用无比眷恋的眼神送了那个学生老远。我当时真不敢相信,就看看表这么点儿事,也会对一个人起这么大作用。尽管我不怎么理解,但我已知道:这,能给他带来快乐。于是我也开始询问他几点,几乎天天都问。尽管这样很像演戏,他还是高兴得不得了。每当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他就笑着看着我,我也笑着看着他。虽然我们一直都是沉默以对,但却都已把对方当作了朋友。
我的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又穷,所以我们一家人常受欺负。那次我坐着大姐的车子跟二姐一起去村北的地里拔草,路上碰到了常欺负我们的一家人。那家人的二儿子故意把地上的水溅到我们姐弟三个身上。大姐那时候已经很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了,下车子跟他们理论起来。二姐也一向不是个怕事儿的人,也冲过去跟他们理论。那家人的二儿子作势要打我的两个姐姐,大姐推了我一把说:“晓,去家里喊爹娘去。这儿不用你管!”我刚转身要走,哑巴和他的老父亲从看热闹的人群中冲了过来,把我的两个姐姐拦在了他们身后。哑巴一边张大嘴巴“吧……啊吧”地大声喊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一边用力往后推那家人的二儿子。那家人见我的两个姐姐一副拼命的样子,又见哑巴和他的老父亲使劲儿拦着,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哑巴自始至终没看我,但我知道他看到了我。
后来上了初中,我住校了,就很少见到他。再后来我又到城里上高中,见得就更少了。
高中时我在一次大周假回家时见到了哑巴。他一个人在街头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他看到了我,“吧……啊吧”了好一阵,笑了,像个孩子。我冲他摆着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走了过去。我觉得我的脚步有些不自然。回过头,看到哑巴正痴痴地看着我。我冲他挥了挥手,转身接着往前走。到了拐弯儿处我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哑巴还在那儿站着,痴痴地望着我。我放下行李,冲他用力挥了挥手,眼圈随之红了。
上了大学,回家时再也没见到过哑巴,问爹娘,爹娘说哑巴天天下地干活儿,身子骨好着呢。你想见到他,一定有机会。
2019年春节我去三叔家拜年,碰到了哑巴,我进屋的时候,他正坐在一角的椅子上跟大家一起看电视。这是我俩儿时隔二十四年的碰面。哑巴第一时间认出了我,张大嘴巴,“吧……啊吧”地说了起来,我微笑着递给他一只香烟,他接过去,看了看香烟的牌子,冲我笑了起来。我拿起三叔家桌子上的打火机走向他,他有些惶恐地站了起来,我帮他点燃了烟。哑巴的身材依旧魁梧,只是有些佝偻。脸色更黑,眼里的血丝也更多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哑巴叫什么,哑巴当然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其实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与人之间的相逢,有时就像天上的两缕春风,虽擦肩而过,却不互相通报姓名。但谁能说那一瞬间的擦肩,没有发生过呢?何况,那还是一次温暖的擦肩呢。
2003年秋初稿
2020.2.15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