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女人

《水浒传》中的绝大部分女人结局都不怎么好。我猜作者施耐庵可能在女人那里受过伤。

第一类是作者口诛笔伐的淫妇。比如武大的妻子潘金莲、杨雄的妻子潘巧云、宋江的妻子阎婆惜和卢俊义的妻子贾氏，还有狄太公的女儿。

先说狄太公的女儿，她和相好王小二装神弄鬼，倒霉碰上了爱“替天行道”的黑旋风李逵，被双双砍死。

再说下面四个女人。

宋江和卢俊义都是施耐庵笔下的所谓好汉，以学使枪棒，打熬筋骨，不近女色为荣。问题是你若不近女色就不要找女人了，过好自己的双十一就好。但他们偏偏还要找女人。于是不甘寂寞的阎婆惜跟了小张三，贾氏跟了管家李固。至此，宋江和卢俊义都应对此事付三分之一的责任。当然后来阎婆惜开口要一百两金子，确实过于贪婪；贾氏跟李固合伙谋害卢俊义，确实过于阴狠。他们的死也算事出有因。

杨雄经常值班不归，业余生活主要是跟同事们喝酒，应该说是一个极没有生活情调的人，于是潘巧云与海和尚交好。粗鄙的武大郎就更不用说了，按理说潘金莲一开始拒绝张大户在前，与武大郎安分度日在后，并不是一个坏女人，直到被武松拒绝，并遇到了西门庆，人生才彻底改变。

潘金莲引诱武松确实不对，但她关了房门，武松不避嫌离开；跟武松喝酒，武松依然不避嫌离开，还回敬潘金莲。直到潘金莲向武松表白，武松才一顿发飙，让潘金莲好生下不了台。你可以拒绝一份感情，但你不应该不尊重这份感情。这样大闹一场实在有些伤人。对于潘金莲的悲剧，武松是有责任的。

这四个女人死得都很惨，尤其是潘巧云。潘金莲害了武大郎，阎婆惜勒索宋江，贾氏要害卢俊义，也算罪有应得。但潘巧云却并没有害杨雄。所谓“病关索大闹翠屏山”，其实只是一场屠杀而已。

第二类是一些虔婆。比如阎婆惜的母亲阎婆、李师师的鸨母李妈妈和最有代表性的王婆王干娘。

虔婆的共同特点是贪财，阎婆想要棺材本，于是就让女儿阎婆惜去傍可以当他女儿父亲的宋江。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银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将一半送与李妈……”，于是“合家大小，都叫叔叔”，估计让李妈妈叫燕青爸爸，她也会叫的。王婆，也就是西门庆口中的王干娘为了钱不仅帮人搭桥，还帮人杀人。

王婆是极厉害的角色，看她说出“潘驴邓小闲”，要理论有理论；看她分析接近潘金莲的十个步骤，要方案有方案；看她话说三分，欲擒故纵，把个西门大官人摆弄得服服帖帖，要手腕有手腕。真是了得。可就这样一个厉害角色却偏偏为钱走上了不归路。

第三类是一些女人气消亡殆尽的狠人。比如孙二娘、顾大嫂两位梁山好汉。

孙二娘“眉横杀气，眼露凶光”，拿人肉当干粮，杀人不眨眼，比男人还狠；说不杀头陀却杀头陀，做人没底线，比脸厚心黑的阴谋家还缺德。顾大嫂“眉粗眼大，胖面肥腰”，也是一言不合就抄家伙，比男人还猛；逼大伯子病尉迟孙立入伙劫牢，比男人还手段强悍。两位一个诨号母夜叉，一个诨号母大虫，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人了。称“好汉”最为贴切。

第四类是一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比如被镇关西虚钱实契霸占的金翠莲、被高衙内盯上最终自尽的林冲娘子、蜈蚣岭被道士霸占的女子、刘太公家被假宋江霸占的女儿等。

金翠莲确实可怜，被霸占不说，还得倒贴钱。不过这女子逃到代州雁门县后很快就傍上了财大气粗的赵员外，也实在是不简单。

林冲娘子在陆谦房里被高衙内逼迫，林冲进去后不问别的，先问老婆是否失身了，而且林冲被刺配沧州道前还一纸休书休了娘子。

书中写道：

林娘子听到林冲要休掉自己后，急得大哭，说：“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冲面对娘子的哭泣，解释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林冲娘子见丈夫最关心自己是否失身，就想着以自己未失身来保护自己的婚姻，实在是可怜可叹。没想到丈夫怕的却是“两下相误”，也就是我不误了你，你也别坑了我。林冲娘子绝望至极，最终自杀而死。

不简单的金翠莲逃不了为他人做小的命运，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之妻也无法把控自己的未来，更不用说蜈蚣岭那被恶道士霸占的女子和刘太公那被假宋江霸占的女儿了。

第五类是朝廷命官的妻子，仅一位，梁中书的妻子。

且看下面一段描写：

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出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

注意，古代男尊女卑是比较严重的，但梁中书回答夫人的三个问题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生怕说少了表达不出对岳丈的感激和对妻子的敬畏。而且他在妻子面前竟自称“世杰”甚至“下官”，也真够谦卑低调的。

蔡夫人之强悍不逊于杀人放火的孙二娘和顾大嫂，不然梁中书又怎会畏之如虎？

第六类是才貌双全、位不配德的好姑娘，也仅一位，扈三娘。

一丈青扈三娘出身好，长相好，武艺好，是整部《水浒传》最光辉耀眼的女性形象。她曾“轻舒粉臂”，生擒王英；她曾“飞马赶来”，让宋江“望东而走”，何其英雄！但就这样一位人人喜爱的女性形象却被“义气深重”的宋大哥配给了好色之徒矮脚虎王英。坐青马之上，拿日月双刀，英姿飒爽的扈三娘就这样被糟蹋了。而且她的排名竟然在她的手下败将兼老公王英之下，跟谁说理去？

还有一些不好分类的，比如无辜死在武松刀下的玉兰、无辜死在张顺刀下的安道全的情人李巧奴与其养母、因为比较作被雷横打死的白秀英、因连带责任被杨雄杀死的丫鬟迎儿、勾引燕青未遂充当宋徽宗玩物的高级妓女李师师等。

以上就是《水浒传》里的女人，一眼望去，他们要么因各种原因被杀，要么被侮辱，要么被损害，要么成了淫妇，要么成了玩物，要么成了男人……

可怜的女人。

我在写这篇文章之前猜施耐庵在女人那里受过伤，我现在可以断定，一定受过伤。

20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