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7岁的时候,我开始独立的学会思考生命的意义。我的生命像是幻影和梦,被放在狭长的贝壳里,一如顾城说他还被放在柳枝编成的船蓬里,旋绕着夏虫的长鸣,在风起的晨雾里开航离去。
童年的记忆里对于亲人的概念只有两种,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看得到的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被迫在母亲的教育下成了一个嘴甜的孩子,他们常常喜欢同我开玩笑,在我一句句幼稚的童声里笑得不亦乐乎,而我就总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在只有吃和睡两种选择的童年生活里,每天都很莫名其妙的亲戚们,就有了一个代名词——奇怪的一群人。
而看不见的人却常常血缘关系更浓,有远在福建的大伯,山东的二哥,新疆的三叔,他们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奔波,每次母亲同他们在电话里正聊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就爱把我叫去,于是我乖巧的对着电话另一头亲切的叫着:"大伯好!二哥好!三叔好!然后听着电话里传来陌生却又熟悉的乡音,好好好,小康真懂事!我在脑海里努力勾勒出他们的面孔,却总是只有一张张模糊带笑的面孔,那时年纪尚小,我还不明白他们的笑声里藏了多少无奈。我常常与他们无缘得见,每年的春节身上却总穿着他们为我买的新棉衣,玩着他们送的小汽车,他们的面孔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但有两个字的分量却在不断加重,直到如今。
前段时间传来消息,三叔在煤矿遇难了。遗体送回老家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我跪在灵柩前,望着长明灯悠悠的在风中摇摆,我仿佛在依稀火光里看清了他那张模糊的脸。
他在对我笑着,我看不见的尚在远方的亲人。
如果说别人的成长是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认识了自己,那我就像是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重新认识了世界。日益重复单调的生活,没能让我对世界的美没有什么欣赏。相反的,我莫名的厌恶它。我把我成长的十七年归结为追求渴望的一个过程,十七应该是一个节点。
我清楚自己的渴望,很小的时候渴望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但其实永远有一种更深的渴望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只是那时的自己无法表达。我觉得那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它可以被叫做阳光,温暖,希望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它笼统的涵盖了人类理性之美的全部。有些人一辈子沉溺其中,却感到自己并不快乐,有些人孤独的生活在爱的边缘,却只能永远张望。
我想起我第一次上小学的时候。父母把我留在教室里,走之前叮嘱我记得好好听老师的话,我假装乖巧的听懂他们的话,然后转身去找其他的小朋友玩儿。在我终于想起什么的时候,学校的大铁门早已经关了。而一周的寄宿生活也已经开始。
那一年我五岁,连刷牙都还不会。我那时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吊着个大鼻涕,趴在学校的围墙上望着家的方向,一呆就是很久很久。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慢慢习惯对家的思念。小学六年,初中三年直到如今,我生命的十七年只有寥寥无几是在家里度过的。
人为什么有渴望呢?还不是因为得不到。在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我努力的盯住每一辆在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我希望其中有一辆是我所熟悉的红黄长托,我的父亲会从上面跳下来抱住我,然后把我带走。
可是我等了六年他也没有出现。我还记得那曾是我最倔强和不甘的渴望。
有人说人生就是不断的告别,告别一个站台前往下一个站台。生命拥有止境,而告别却是一场不知止境的漫长等待,因为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所以我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学会了等待。
我在很多时候都曾盲目无知的以为自己品尝过生命深处的孤独,在某一个记忆的闸门间,我透过它的缝隙却看到了更深处的痛苦,那种孤独不被语言所传递,它书写在阴暗世界的另一面。
罪犯的儿子,出轨的母亲。凌晨时分男人扭曲的面孔,淋漓的鲜血外女人的嚎叫,自始至终他都在用手机玩游戏,仿佛他才是这场闹剧的旁观者。当血溅到他的脚下时,他才会用纸擦干净,外面的世界太嘈杂,他会用耳机堵住耳朵,然后将视线收回光亮,继续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当邻居们赶来的时候他正在遍地狼藉的客厅里吃泡面,红色的碗还有一个明显的缺口,他面无表情的吃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然后继续拿起手机。
他是我的朋友,我曾经难以体会他的孤独,而他从也从未和我说过。直到那个凌晨我亲眼看见了他疯子一般的父亲将另一个男人砍得浑身是血,而他的母亲披头散发的在他们身旁高喊着不要,真是像极了一台华丽的演出,而且每个人还都是本色出演。
我从来不问他这些东西,并非我害怕他不够坚强,而是即使我问了,他也只会淡淡的回一句还好。还好,我们的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我们是发小,但在我的认识里,我却从未走进过他的内心。他从来不是个好学生,逃学抽烟喝酒,他总是沉默的做着一些当时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但他对我很好,甚至有时会为了我和别人打架。我们现在放学后爬上附近的山峰,我问他以后准备干嘛?他说到浙江修车吧,一个月2500。
就这样,一个背了不知多久的灰色背包,一身黑色的皮夹克,还有一头没来得及剃的乱糟糟的头发,以及那双我始终看不透的灰白眸子,他走了。
我尽力赶到的时候,只有长途汽车留下的一阵风沙,那风沙很轻盈的落在我的身上,然而好长好长时间都落不完,我看不清前面的路上是否有一辆车,它满载着人们对于生活的渴望,向未来驶去。
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太多不可改变的事情。地理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不可抗力。它是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我想,无论是对于什么想象的渴望,又或是对于亲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想以及生活里无处不在的苟且,我们都能用它来做解释。
总之,在十七岁的年纪里,我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好奇,什么都不懂,却又总想着弄懂什么。
就像我怀念我的亲人,偶然间想起童年时围墙上的遥望,我的朋友出走时的不告而别。
我尽力的铭记他们,害怕在将来的漫长岁月里懂得却早已忘记了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