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杨树达先生的“小学”
(2018-03-15 05: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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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杨树达两位先生在清华共事多年,而且又都与梁启超先生颇有渊源,所以能够结成深厚的交际。这两位彼此推重、互相帮衬、共同拼搏的事迹,当然多有“待发之覆”,但他们各自获得的成功,那是百度、360都知道的。——至于那些条目后人是否会从新编辑,那我就暂不预测了。
我们知道杨树达先生的两顶帽子—— “汉圣”、“赤县神州训诂学第一人”是陈先生送的,这在杨先生自然是大为得意的事,那么在陈先生,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代表“汉圣”“最高成就”的《汉书窥管》,其中“精妙绝伦”的例子我差不多都谈到了。前些天看到一篇“研究”论文,说到杨先生一处“很精彩的考证”,这里不妨顺便料理一下,庶免遗珠之憾。
《汉书·贾捐之传》:“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师古曰:“粟久腐坏则色红赤也。”
树达按:“红假为䉺。《说文》七篇《米部》云:䉺,陈臭米。”(《汉书窥管》下册页500)
其实,颜注原本不误,若按杨先生的“红假为䉺”,意思就成了:“太仓之粟,䉺腐而不可食。”像一句通顺的话吗?(原文为“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粟”字下不当点断。《汉书·食货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可与对照。)
下面看清人朱骏声的说法:
䉺,陈臭米也。从米,工声。《汉书·贾捐之传》:“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以“红”为之。(《说文通训定声》页44)
杨先生明明白白就是在抄袭,而且抄的时候还分不清对错,这样的“精彩”有人想学吗?
在《汉书窥管》那冗赘不堪的3000多条中,要想选出几条有价值的“考释”,那是杨先生自己都无法办到的。我讨论过他在《汉书窥管·自序》中所举的5个例子,那就犹如卖瓜的王婆亲自精挑细选了5个烂瓜,当场切开了给人闻。
杨先生在日记里记着,“(1931年6月9日)伯峻侄来,言北大国文系学生开会,请当局聘余任教。北大教授不足为余轻重,但马裕藻等之把持又多一次考验耳。”(《积微翁回忆录》页57)
杨先生当局者迷,不明白阻止他进军北大的人,就正是他的大恩人。
假设杨先生比如能到北大兼课,结果会如何?他能教学生断句吗?能讲《汉书》吗?而且,杨先生最不能在北大登堂开讲的,却就是他号称天下第一的“训诂之学”。
在训诂学上,杨先生有自鸣得意的三大发明:一、形声字声中有义,二、字义同缘于语源同,三、造字时有假借。——我说过,这些都是抄袭加缺乏常识的产物。
这里可以简略地比较一下两篇文章。
曾在北大设教的沈兼士先生有一篇100多页的长文,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推阐》(《沈兼士学术论文集》页73~185,中华书局,1986年)。沈先生所说的“右文说”的沿革,也包含着探讨“形声字声中有义”的历史。
杨先生的《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是如何抄袭《说文通训定声》的,我在《杨树达先生的“大言”与常识》一文中说到过,他居然把“形声字声中有义”当作了自己的发明,批评“惟后人漫不经心,此种条贯尘翳数千年,不曾显见于吾辈之目前”(《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78)。
这两篇文章是个什么关系呢?打个比方说就是,沈先生先讲了雨伞的由来和演变,杨先生接着讲是他刚刚发明了雨伞。——这个擂台不用打吧?
假如有学生“兼听则明”,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两位教授讲得都好?
学生的事当然无从知道,因为沈、杨事实上没有“同台竞技”。然而,有一位“教授的教授”说,都好!
不用介绍,这位“教授的教授”就是陈寅恪先生。
1934年3月6日,陈先生读了《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推阐》之后,有《致沈兼士》:
大作宗旨及方法皆极精确,实获我心。大约中国语言文字之学以后只有此一条路可走也。“右文”之学即西洋语根之学,但中国因有文字特异之点,较西洋尤复杂,西洋人仓雅之学不能通,故其将来研究亦不能有完全满意之结果可期;此事终不能不由中国人自办,则无疑也。(《陈寅恪集·书信集》页171)
从信中看,陈先生读过沈先生的文章是无疑的了。称赞之外,还有非常正确的意见,“西洋人仓雅之学不能通”,这事还得“中国人自办”,不能交给西洋人。——于是“仓雅之学”侥幸留在了中国。
一个多月后,1936年4月10日,陈先生读了《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又有《致杨树达》:
顷读大作,精确之至,极佩极佩!公去年休假半年,乃能读书,弟则一事未作,愧羡愧羡!(《陈寅恪集·书信集》页174)
两篇“大作”,如果杨先生“精确”,那沈先生就一定是在乱扯;如果沈先生“精确”,那杨先生就一定是在抄袭。
如果居然都“精确”,那就是逻辑学办了提前退休。
遇上了这样的怪事,一般说来应该仰仗陈先生标举的“独自”(“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我由此而来的看法是,这件事只有用陈先生不通(很完全的不通)“小学”(文字、音韵、训诂学)来解释,那才可能讲得通。
陈先生在那篇稿件一般的《与妹书》中,给世人指示过“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的途径(《金明馆丛稿二编》页355),难道会不通“小学”?其实,这又何足为奇。
举上次刚谈到过的例子,在陈先生亲自撰写而且流传下来的对联中,有没有人(包括研究陈先生“学说”的人)能挑出哪怕一副在平仄、对仗上合格(包括基本合格)的?然而,这毫不影响他理直气壮地出题考学生“对对子”。
因为需要表示出言有据,我多次抄录《说文通训定声》指证杨先生抄袭,其实,像《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这类寄给陈先生看的“文献”,只要有一点“小学”入门的知识就可以明了它们的来路,根本就无须翻书核对。因为杨先生临时“发明”的一些东西,比火药还要古老,例如胡朴安先生1929年在《文字学ABC》中就都介绍过。——这书现在叫《文字学常识》(中华书局,2010年),是“小学”最基本的常识了。
杨先生的抄袭陈先生视而不见,而且不管杨先生怎么坏规矩闹笑话,陈先生都会一概叫好,则陈先生的“小学”程度,岂非不问可知?
而对于一个不通“小学”的人,《汉书》就刚好超过了他阅读难度的上限,所以杨先生的“成果”才会使他歆羡而咨嗟,以致弄出一个“汉圣”。
陈先生曾经说过自己“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金明馆丛稿二编》页168、270),可是他的征引仿佛又不限于东汉以下,害得好些人在那儿猜猜猜。
其实,陈先生对于“三代两汉之书”的隔膜是一桩很明白的事,在普及性读物还不多的时代,没受过“小学”训练,这就是一个当然的结果。至于那些虚虚实实近于《百战奇略》或者“梭哈”的东西,倘若陈先生不能操作到得心应手的程度,又哪里会有“三百年来第一人”给他做?
要举例来谈当然又会比较麻烦,但不举就未免近于空泛,下面选几个简单而且比较容易说清楚的吧。先录陈先生原文,我的话以“察按”起头,以免混淆。
一、关于“阙疑”
陈先生原文:
察按:
据两《唐书·高祖本纪》记载,李渊的太祖父叫李重耳,陈先生怀疑这人不存在(这事另文再说),所以他排一个“李唐皇室血统世系表”,就把李重耳直接剔除,陈先生说这是“以示阙疑之意”。
那么“阙疑”是什么意思呢?省点事,摘抄《汉语大词典》“阙疑”条:
遇有疑惑,暂时空着,不作主观推测。 《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刘宝楠正义:“其义有未明,未安于心者,阙空之也。”
(《汉语大词典》第12卷页150,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
孔子小心谨慎,他说的“阙疑”是有疑惑时暂时空阙着,不要武断。
陈先生就果毅得多,他怀疑一个人不存在,就在“世系”上把这人弄“阙”,陈先生把这称为“以示阙疑之意”。用《论语》中的词句,却又如此富于反孔精神,陈先生对“阙疑”之意怕是有点误会吧?
二、关于“解人颐”
陈先生原文:
李唐自称为西凉李暠后裔,然详检载记,颇多反对之证据。兹摘其最强有力,及足以解人颐者,各一事,迻录于下。……此李唐自称为西凉后裔之别一反对证据,而又可解人颐者也。(《李唐氏族之推测》,《金明馆丛稿二编》页320~322)
察按:
陈先生两次提到的“解人颐”,是什么意思呢?还是先抄《汉语大词典》吧:
解人颐,谓使人欢笑。《汉书·匡衡传》:“匡说《诗》,解人颐。”
从字义上说,这里“解”是放松的意思(这个义项后来写作“懈”,古音同“解”)。《周易·序卦》在“蹇,难也”后面是“解,缓也”,艰难过了就松缓了。《汉书》中屡言“解怠”(见《宣帝纪》、《元帝纪》、《黄霸传》等,颜师古注:“解,读为懈。”),也就是“懈怠”。所以《匡衡传》中的“解人颐”,字面的意思就是使人面颊放松,因而也就是“使人欢笑”了。人笑起来当然没法绷着脸。
陈先生上面的文字我没有多抄,但陈先生说的“解人颐”实在严肃,哪有什么“解人颐”的呢?
看不懂当然就只好猜了,我想,陈先生原本要说的是“足以解人疑”,为了要雅致一点,就“足以解人颐”了。
三、关于“《诗经》篇名”
陈先生原文:
寅恪案:毛诗大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孔颖达正义云:关雎旧解云,三百二十一篇皆作者自为名。
旧说之是非,别为一问题兹可不置论。唯据其说,则诗经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为题。……(《元白诗笺证稿》页124)
察按:
陈先生写这段文字,是为了论证白居易《新乐府》取法《诗经》。他的论证能否成立暂可不论,但这短短的六七十字中体现出的旧学修养,让捧他的人满面酡颜也是很有可能的。
首先,说“《诗经》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为题”,对于一个自认在“以诗证史”的人来说,当得起“数典忘祖”四个字。
《诗经》中的诗题,其字样见于诗中而不在首句的,有《周南·汉广》(首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召南·驺虞》(“彼茁者葭,壹发五豝。” )、《鄘风·桑中》(“爰采唐矣?沬之乡矣。”)、《小雅·巧言》(“悠悠昊天,曰父母且。”)、《小雅·大东》(“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颂·桓》(“绥万邦,娄丰年。”)。
另外《大雅·大明》诗中无“大”字,《小雅·小旻》、《小雅·小明》、《周颂·小毖》均无“小”字,《大雅·召旻》无“召”字。
还有题中字样根本不见于诗中的,如《小雅·雨无正》、《小雅·巷伯》、《大雅·常武》、《周颂·赉》、《周颂·般》。
例外有这么多,则《诗经》“皆作者自取首句为题”又何从谈起?陈先生可曾抽空把《诗经》浏览过一遍?
不妨来看看孔颖达的原文:
《关雎》者,诗篇之名。既以《关雎》为首,遂以“关雎”为一卷之目。《金縢》云:“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然则篇名皆作者所自名。既言“为诗”,乃云“名之”,则先作诗后为名也。名篇之例,义无定准,多不过五,少才取一。或偏举两字,或全取一句。偏举则或上或下,全取则或尽或余。亦有舍其篇首,撮章中之一言;或复都遗见文,假外理以定称。《黄鸟》显绵蛮之貌,《草虫》弃喓喓之声,瓜瓞取绵绵之形(《绵》),《瓠叶》舍番番之状,夭夭与桃名而俱举,蚩蚩从氓状而见遗(《氓》)。《召旻》、《韩奕》,则采合上下;《驺虞》、《权舆》,则并举篇末。其中蹖驳,不可胜论。岂古人之无常,何立名之异与?以作非一人,故名无定目。(《毛诗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上册页26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
孔颖达说的“篇名皆作者所自名”,与陈先生理解的“诗经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为题”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自名”就是“自取首句为题”吗?),因为孔颖达后面接着就举了一排例证,说明《诗经》篇名“其中蹖驳,不可胜论”。
像陈先生这样征引《毛诗正义》,明显就是在临时抱佛脚,却有胆量不把上下文多看半页。——附带说一句,看了前面不管后面就征引,虽然很不符合陈先生“治学严谨”的公众形象,却是陈先生的一个积习。
至于孔颖达引录的《金縢》云:“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注意:原文是没有标点,更没有书名号的)。”陈先生居然当作了“关雎旧解”,这就真是要让老僧伸脚了。
《金縢》是《尚书·周书》中的一篇,那个“公”是周公,《史记·鲁周公世家》中也引录过。其中提到的诗《鸱鸮》篇在《豳风》里,怎么会“解”到《周南·关雎》头上?
按陈先生的“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的同学”俞大维先生的回忆,“我们这一代人,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寅恪先生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成了他经常看读的书。”(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页4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这段话被人引用来称赞陈先生的“功力”已经不知多少回了。
俞先生那个“我们这一代人”能背诵“《左传》等书”,也许甚至几乎是真的。但“寅恪先生”,上面的例证可以告诉读者,他与《诗》《书》中的篇目都对面不识、形同陌路,则所谓“背诵”《十三经》、“必求正解”的回忆,以俞先生的理科背景,未必不是借鉴了科学幻想。“仇深曰切齿,人笑曰解颐。”(《幼学琼林》卷三“人事”)连这些发蒙的东西陈先生都未必熟,哪里就能跳到“曰若稽古”“元亨利贞”?
四(略)、五(略)、六(略)——再举例就未免写得太长了。
最近偶尔会记起年少时看戏的事,曾经得到过长辈的提醒:看戏的时候是不能随便叫好的,大庭广众之下,如果叫得不对路,就等于在高呼自己是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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