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与“慈”(观念史闲话二)
(2017-08-13 06: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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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圣人”和“仁”这样的词,现在人们立即就会想到孔子,也很容易地就进入了儒家的话语系统中。“圣人不仁”,就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老子是孔子的前辈,他有他自己的思想,说话是不会跟着孔子跑的。
有人把“圣人不仁”翻译成“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其实,老子说圣人“不仁”,恰恰就是因为“慈”。
把“慈”和“仁”分辨清楚了,老子为什么说“圣人不仁”就不难理解了。
“慈”和“仁”这两个概念,早在老子和孔子之前就有,现在我们可以把“仁”与“慈”组成一个近义复词“仁慈”,在老子是决不会有这种搭配的。这两个字的区别,到现在也还分明存在。比如到清明节的时候,你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慈母”,你可曾见过哪里写着一个“仁母”?
对于“慈”字的解释,以《释名·释言语》说得最好:“慈,字也。字爱人也。”“字”是哺乳的意思。慈爱,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圣人”与“民”的关系,就该是这样。“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第67章)这是老子给“圣人”树立的标杆。
然而,这样的“圣人”到哪里去找呢?老子老在那里说到“圣人”,与后来儒家标举尧、舜、禹、汤之类不同,他举不出一个名字。但这样的“圣人”,却原本到处都是。
在母系氏族社会,当“国”足够小的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家”,而那个家长,往往就是一个圣母。
老子提到“小国寡民”,是与现实政治的一个比照,有人以为老子是想开倒车(吕思勉先生认为《老子》第80章仅仅只是对过去的描述,可从),其实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第14章)老子是着眼于“今”的,探讨的是从今往后要怎么办才好。
“绝圣弃知,民利百倍。”(《老子》第19章)“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我无事而民自富。”(《老子》第57章)老子始终记挂着利民富民,回到“结绳而用之”的时代又如何利民富民?假如我们追忆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难道就是准备扔掉手机砸坏电脑?
老子说:“爱民治国,能无为乎?”(《老子》第10章)显然,“圣人”应该爱民。
又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老子》第58章)言为政当敬民而不可扰民。
又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子》第74章)“民不畏威,则大威至。”(《老子》第72章)警告不可与民为敌。
总之,“民”是老子政治论述的中心,是服务的对象,“圣人”、“百姓”应该给“民”带来好处,在老子就是一件无需论证的事。——正如母亲应该照顾好孩子是无需论证的事。
老子阐述的是很古老的原理,同时却也是最现代的原理。一件事,当你澄心净虑把它想透彻了,那就叫“大善知识,无新无陈”,老子的思想就有这种逻辑的彻底性,因而,他就甚至比现代人还现代。
老子把“慈”这个字引入政治述说中,不但是情感意义上的比拟,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是:责任是单向的。这就仿佛厂商应该对消费者负责,消费者却无须对厂商负责。
因为民众已经付了费,“圣人”理应比那些慈母做得更好。“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老子》第75章)这是老子的喟叹。
下面再说“仁”。据《论语》的记载,很多人向孔子问过“仁”,比如年辈、身份都比孔子高的阳货问孔子:“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论语·阳货》)这就意味着:一、这个概念先就有了;二、这个概念当时还不是很明确。
《论语·颜渊》写着: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这是《论语》中孔子解释“仁”最详细的一次,而颜渊也是孔子最看重的弟子。
孔子也说过仁是“爱人”,然而清儒早就指出过,孔子所爱的“人”,与“民”不相干(赵纪彬《论语新探》上部《释人民》中引述过的)。这个纠缠不清的话题这里可以不纠缠,但在孔子那里,“仁”和“礼”始终是勾连在一起的,这却是无可置疑的事。
那么“礼”与“民”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涉及到所谓“仁政”的实情。
孔子之后的儒家,孟子算是很亲民的了,他对梁惠王、齐宣王都畅述过儒家意义上的“仁政”:“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梯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七十者可以食肉”,当然是对“民”而言。那时候的“民”能熬到七八十岁的,实在很稀罕,就算侥幸遇上了“仁政”,恐怕也没几天肉好吃。
可是对于能够行“礼”的“人”,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说文》:“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祭,祭祀也。从示,以手持肉。”
《礼记·祭统》说:“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礼中最主要的节目就是祭祀,而祭祀虽然有级别的不同,几乎是一定要“持肉”的。
祭完了,分肉叫“散胙”,拿来赐下或者献上叫“致胙”。《说文》中关于祭祀的名目,现在就电脑方便打出的可以列一大串:禋、祡、禷、彭、祰、比、祠、礿、禘、祫、祼、毳、祓、祷、禜、禳、禬、禅、禦、舌、禖、祳、祃、禂、禓、禫。这一串字就是牛羊猪们遭殃的记录。
神要敬,祖要敬,重要的是,肉终究是被人吃了。与民在某种“仁政”下“七十者可以食肉”的可能性相对照,其实是一年四季都有人在那里杀猪宰牛,敬神敬祖,然后吃。——这是“民”不能参与的。
孔子说:“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又说:“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这里面有多少虔诚真是只有天知道,如果从“民”的角度来看,那许许多多的祭祀,是不是吃肉的借口?
祭祀之外,举凡“人”的穿衣、吃饭、坐车、住房等等一系列“礼”规定的待遇、消费,无不复杂繁琐堆砌累赘,而且都与“民”相关。
因为供应这件事,是一定要着落在“民”身上的。
“礼”弄出来的事如此之多,则所谓“克己复礼为仁”,与老子说的“我无事而民自富”也就远哉遥遥了。
经过了孔子的鼓吹,“仁”仿佛成了某种值得尊崇的东西,可是在“礼”的限定下,这种“仁”,始终就只是上等人(“人”)之间处理关系的规矩或者信条,是“尊尊、亲亲”,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有多少阳光雨露能够到“民”的头上呢?
那么在孔子之前,“仁”的含义只会更加糟糕,则老子说“圣人不仁”就正是理所当然了。——“仁”本身就意味着不公平,这是老子看得很清楚的。
儒家意义上的那些不仁的君主,不过是比较而言做得太过分了,或者是没看清局势的危险坏了事。其实,即使是在所谓“仁政”之下,不是就已经够过分吗?
对于这一点,孔子未必不清楚,所以在《论语》中时时可见孔子对“民”的防范意识(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被杀就与民怨大有关系)。比如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
“民”之被黜,这是从老子到孔子的一个观念上的大转变。“民”从服务的对象变成了防范的对象,相应地,“圣人”(后世所谓的“圣上”)成了被拱卫的中心,“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论语·为政》),如果施行了“仁政”,民众就应该歌功颂德了。
读《老子》,你会觉得“圣人”总好像欠民众的。可是受了儒家的熏陶,你就会觉得民众好像总是欠“圣人”的,是“圣人”让我们幸免于“万古长如夜”的恐怖。
那么到底谁欠谁的呢?这可得想一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