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西安，春暖花开，风和日丽。正是一家人出去游玩，亲近自然的好时机。

那个周末，我和妻子带着刚满三周岁的女儿，驱车前往郊外，体验采摘草莓的乐趣。环山公路两旁不时可见“草莓采摘”的醒目招牌。我们选中了一个点，路旁已经停放了好多车辆。这片园子看起来面积很大，一座座温棚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隔几座棚前就摆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一台电子秤，旁边几个篮子里盛放着大小不一的草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鲜艳夺目，让人分外眼馋，垂涎三尺。

“师傅，草莓咋摘呢？”我凑到桌前问道。

“25！”忙着给其他人称量的男子回答道。

“这么贵！都有啥味的？”

“巧克力味的，奶油味的，都有，这儿摘好的20块一斤。”

“能偿一下吗？”

“偿个小的。”那人指着那一篮小点的说。

妻子便捏了一颗小的，放进嘴里，孩儿等不急了，嚷嚷着她也要偿。

 “味道怎么样？”

“不错！”妻子回答我后，又傻傻地问，“进园能吃吗？”孩儿这时就紧跟在她后面。

“不能吃！”那人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还想着是能像进园摘樱桃一样随便吃呀。” 我笑着对妻子说，“摘巧克力的吧，孩儿还没吃过巧克力味的呢。”

于是，妻子接过篮子，我们便带着孩儿往指定的园子里走去。棚子入口站着一个老头，指引着我们进去，想必他便是监管的了。

偌大的塑料温棚里热烘烘的。打眼望去，已经有人在里面采摘了；那一列一列整齐排序的田垄上，生长着矮而密的叶蔓，绿油油的紧贴苫土的农膜爬伏着，有的还在开着朵朵白色的小花，有的却硕果累累。瞧！那球形的果实，或密或疏，或大或小，或圆或扁，姿态各异，竞相生长。它们有的刚穿上青绿色的衣裳，宛如少儿般单纯稚嫩；有的正在努力换装，想把自己打扮得艳丽些，然而时光的催化仍未让其褪尽青涩，形成一身顶红底白的混搭，有如少女般羞羞答答，内心奔放而不失外在含蓄；有的却已红艳无比，甚至红中带黑了，尽管它们的皮肤上坑坑洼洼，宛如美艳少妇却不幸布满了麻子的脸庞，但单凭其鲜艳透亮的色泽所折射出的那份娇艳欲滴，就让人难以抵抗诱惑。好喜人的草莓啊！

相邻两行田垄之间的垄沟刚好容一人立足。我打头，孩儿居中，妻子“断后”，我们便顺着垄沟依次前行，迫不及待地开始了采摘。瞅见那大而鲜红的草莓，便俯身摘下，轻轻放进篮子里。孩儿看着我们也很快学会摘了，只见她轻轻蹲下，左手抓住蔓儿，右手顺势一揪，手中便捏着一颗带着翠绿色蒂儿的草莓起立向我们炫耀道：“看，我摘的！” 看着她好快活的样子，我们直是夸奖，还不忘叮嘱她瞅准全红了的再采摘。这时，棚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大都是带着小孩，那个看护的老者也跟在中间，前后左右观望着。

我回头望了一下，不巧看见侧后方一个高个的男子拿着一颗草莓往自己嘴里塞，这让我顿时也动心了。我想起，上一次从环山路那边玩回来，在路边买草莓时，那卖家叫着16元一斤，我说你给刚那个女顾客是按13元算的，那卖家盯着那提着草莓的女顾客上车了，才悄声跟我说，那个价就不是那个秤了，还不吝演示给我看——电子秤有几个单价，按哪个单价键相应的斤两就不一样。我自然还是不懂其中的“玄机”，但在路边商贩处买东西缺斤短两，想必是人人司空见惯了。而这儿的秤，谁又给保证准呢。于是乎，我摘了一颗大的，转身把那蒂儿快速摘除，又飞快的整个塞进嘴里，囫囵吞枣似的便咽了下去，然而那甜那鲜那一点淡淡的巧克力味儿，瞬间强烈的刺激着我的味蕾，顿觉满口生津，回味悠长。不错，真不错！我悄悄地告诉妻子，谁不摘一两颗偿偿鲜还真犯傻呀。于是乎，我们缓慢朝前走，一边往篮子里摘，一边俟机往自己嘴里放。

走到这行田垄的尽头时，孩儿掉转身来。冷不防地只听她一声大叫：

“哇，你咋偷吃哩？！”

话音未落，她便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张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已经站在另一行的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她是转过身后，看见她妈妈手上拿着咬了一口的半颗草莓，嘴唇还在翕动着。妻子也吃了一惊！脸一下子涨红了起来，绯红绯红，像被油漆匝的刷子刷过一遍一样，甚至赛过了那红艳艳的草莓，尽管手中的半颗草莓转瞬已经不见了。孩儿的这声呐喊让我们始料未及，一时间手足无措，我怎么能想到呢？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但我现在又能怎样？——距我们十余米远监视的老者，听见了吗？莫非他双耳失聪？大凡务农下苦者样貌往往欺骗年纪，他虽显老，但也绝不至于老眼昏花、双耳失聪！其他那些采摘的人又会投来怎样的眼光？往往人窘到了极点，只好装聋作傻罢了！

然而，我又不能漠视孩儿的哭喊，我必须尊重孩儿发声的权利，尤其是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宝宝的诉求！我赶紧蹲下身子，蜷作一团似的，双手拉住她的胳膊，可是，看着她圆润的面庞上两行泪水直流，咧着小嘴哭叫，我一时竟无言以对！然而，我又不得不想法去抚慰她的情绪，保护她幼小纯真的心灵。是的，我不得不说话，我还是说话了，我说：“爸爸妈妈那不是‘偷—吃’，是‘试—吃’，是在偿新鲜不新鲜，你看，我们摘了满满一篮了，我们现在就出去称了让你吃，宝贝别哭……”显然，我内心里还是为自己这样的辩解感到些许不安！

于是，我抱起孩儿快步朝棚外走，妻子提着篮子紧跟着……

称重，付款，很快就完成了。我们刚一坐到车上，孩儿就一颗接一颗的吃了起来，也顾不得洗没洗了。“嗯，真好吃！”这时那张稚嫩的小脸上之前的愠色已荡然无存了，她还不忘调皮地说， “爸爸，妈妈，你们也吃啊！”

只听见妻子回应了句：“宝贝吃。”此后，一路上就静悄悄的，没有人再说话。

然而，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总感到有一根芒刺在扎，想必妻子也是。我想起了《孟子》中“人性之善也”的论述。我想起了《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的阐释。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一种异样的感觉也在要榨出我衣履下面藏着的“小”来。最后，我还想起了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真话的小孩……

二

又是一年春到时。

女儿已经四岁了，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还有了自己的主见。周日清晨，她爬在窗口，看着楼下明媚的春光说：“爸爸，天气真好啊，老师说让我们放风筝去。”我回答：“好啊！”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冲我竖起一个大拇指，叫道：“你真棒！”

于是，我们稍做准备，一家人就出动了。路上，我忽然想起今天适逢惊蛰。古谚云：“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是啊，你看刚进入三月，伴随着习习春风，嫩黄的迎春花已经开遍了山野，垂柳的枝桠在摇曳中不知不觉吐出了鹅黄般的新绿，万物就这样悄然间复苏了。世间最让人惊叹的莫过于大自然的神奇轮回了。

没多久，我们便抵达一处湿地公园门前。偌大的广场上空，已经飞舞着好多各种式样的风筝。我举着风筝，孩儿拿着线轮，我们配合着，我让她一边缓缓放线，自己用手不停地抻着线，一放一收，眼看风筝已经悬在半空中了，可是风不给力，一会儿没了，那风筝竟有气无力的掉落了下来。孩儿懊恼道：“咋回事呀？”我说：“现在不刮风了，风筝要借风才能飞起来，我们再等等看。”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从东南边起风了，我让孩儿慢慢超后退着放线，风筝很快就飞了起来，啊，好大的风，风筝曳着线向西北方的高空飞去。孩儿叫喊着说：“爸爸，你看风筝飞起来了！”于是，我赶紧帮着孩儿稳住线轮，顺着风势，风筝拉扯着线圈自己转动开了，不一会儿，线已经被拉放到头，只见风筝在西北的天际托着长长的尾巴翩翩起舞，真似一只苍鹰在空中搏击。随着风力的强弱，那条线一会儿被拉直，一会儿又形成巨大的弧形，这时就不得不把线往回收紧一紧，以避免它掉落下来，如此反复，悬于高空中的风筝就像孩子长大成人一样形态渐趋于稳定了。孩儿蹦跳着说：“哇，好高呀！爸爸，我也会了！”

在一旁转悠的妻子这时过来说，她看见人家摘草莓了，说在公园后面那条路边就有园子，风筝都放了这长时间了，不如我们现在去摘草莓吧。孩儿耳聪，立马叫道：“我要去摘草莓。”好吧，我只好收线，管不得那翱翔于高空中的纸鸢情不情愿了。

我开车到西边的路上，没走多远，路两旁就可见一家家支桌摆放着草莓的摊位。问了几家，价格都一样，于是我们选择了一家开辟了一块空地供停车的园子。我们下车走到摊位前，妻子问道：“草莓咋卖？”

经营的是个中年妇女，她答道：“这小点的15元，大的18元一斤。来，你偿一个，”说罢，她便给妻子递过一颗小的，又笑着递给孩儿一颗，“这娃长得真倩！我这草莓，味好的很！你放心，进园摘吧，25元一斤！”

“进园摘咋这贵呢，优惠点啊! ”妻子说道。

“都是这价钱！送你们一个篮子。”

孩儿当即接过了篮子，兴高采烈地说：“摘草莓了，爸爸妈妈，我最喜欢摘草莓了。”

“你想摘什么味的？奶油味的，还是巧克力味的？”中年妇女低头问孩儿。

孩儿又腼腆地看着我们，我说：“去年这季节爸爸妈妈带你摘过巧克力味的，你还记得吧？我们在另一个地方摘的，今天咱们要不摘奶油味的，好不好？”

“好嘞，好嘞。就摘奶油味的。”孩儿蹦跳着说。

那中年妇女便指着最南边的一座大棚，让我们进去。

刚一进入大棚，一股热浪席卷着潮气，夹杂着青苗与草莓的清香迎面扑来。阳光透过棚顶的薄膜照射下来，一片绿油油、亮堂堂的景象。打眼望去，只见前面有四个人，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孩正在采摘，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也提着一个篮子；而沿东西走向总共八列长条形的田畦上，生长着肥壮而茂盛的叶蔓，生机勃勃，覆盖了整个畦面，宛如八条绿色的地毯绵延铺开。每一畦约摸有三十厘米宽，十多厘米高，畦沟只能顺着放下一只脚。畦面上覆盖着黑色的塑料薄膜，草莓就被种植在畦面顶端的两边，穿塑料薄膜破洞而出。我想大抵这就是所谓的“高垄栽植、地膜覆盖”了。你看哪油绿可鉴的椭圆形叶片密密丛生，叶缘还布满深深的锯齿，像是站岗的卫兵一样时刻守护着自己的家园。躲在叶面下的草莓，大小不一，红的，绿的，白的，甚至各色相杂的，正在悄悄地演绎着一段生物传奇。单论哪些成熟了的草莓，一颗颗鲜美红嫩、娇艳无比，它们紧贴着田畦侧面地膜，戴着绿草帽，耷拉着脑袋，近看似乎正羞红着脸朝我们微笑呢，远看就像一块绿地毯中镶嵌着一颗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让人应接不暇！再瞧它们的外观，有的饱满而圆润，呈出一幅心形，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女般心花怒放，渴望着你跟它谈情说爱；有的上圆而下尖，呈出一幅圆锥形，好似亭亭玉立的模特般曼妙多姿，渴望着你鉴赏它的风姿绰约；有的身宽而体扁，呈出一幅U形，好似乔装打扮的女子般变幻莫测，渴望着你去领略它的刚柔并济。啊，好美妙的景象！

我们一字排开，顺着畦沟朝里走去，开始采摘了。已经有了去年的经验，这次的采摘就顺当多了。我和妻子专挑又红又大又圆的摘，放进孩儿提的篮子里，可是孩儿摘的虽然也是红了成熟了的，个头却小的小，大的大。我们赶紧制止孩儿，让她拣大的摘。摘着摘着，我实在是口舌生津，馋涎欲滴，忍不住吃了一颗。不一会儿，那一家三口提着满满一篮子草莓出棚了，而那名中年男子便过到我们这边来了，想必他便是这草莓庄园的主人了。棚子的中心位置离地约一米高堆放着一个木箱，我好奇的问主人其用途，主人回答这是养蜜蜂给花授粉用的，我恍然大悟，由不得喟叹生物的神奇。我跨到另一畦沟，有的草莓在我正欲提起茎部采摘它时，却发现紧贴地膜的表面已经发白变质，我问园主原因，他解释那是汲水过多的缘故，说着便弯下腰一一摘掉，扔向棚边。

我心想，入园采摘的价格为什么就要比现卖的贵近十元呢，难道是“无商不奸”，他们早已预料到你会偷吃，所以才把价抬高，何况还有专人监督你呢。那就不妨再吃一颗吧。

我拿起一颗草莓刚放进嘴里，不料孩儿叫我，我当即转身面向她，她看见我嘴巴鼓得圆圆的，接着嘴唇又在翕动，小巧的面庞立刻挂起一丝微笑，只是仰头凝目注视着，微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然而始终悄无声息。那瞬间定格的笑容，是在疑惑，惊奇，还是在嘲讽？但她必定是在笑我偷吃草莓？！她应该知道进园不能吃的规则，不，准确地说她是牢牢记得这样的规则，尽管这家园主人从未交待我们不能偷吃。然而她并没有像去年那次一样见壮言明即哭，这次她只是付之一笑，笑得是那样的天真无邪，真有种只可意绘不可言传的意思在里头。

须臾，她开口说：“爸爸，你看我摘的这颗大不大？”我回应道：“嗯，真大，就摘这样的。”园主直起腰向我们跟前走来。妻子和我陆续把手中的草莓放进孩儿提着的篮子里，我们分别从一畦尽头掉头步入另一畦沟，至多半个小时下来，已经采摘了满满一篮子草莓了。妻子提着篮子问：“这有几斤？”园主回答道：“装满一篮就是五斤。”我惊讶道：“还没咋摘，就五斤了？”妻子说：“我才摘了几个？就你和孩儿摘的快，看你们摘的有我摘的好吗？走，出吧！”于是，园主随我们就朝外走了。

中年妇女给称重，果然是连篮子五斤二两。我说：“你这篮子都几两呢！付120块整行了吧！”一旁跟随我们的男子点头同意了。

天色还早，我又驱车回到刚才放风筝的广场。当我们坐在一处休憩时，看着孩儿津津有味地吃着草莓，我禁不住偷偷问妻子偷吃了没有，妻子回答说她吃了好几颗呢。我又问她被孩儿发现了吗，妻子说发现了，可人家现在不叫喊了。

一年之隔，孩儿不过长了一岁，然而她对待我们偷吃的举动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看着孩儿，脑海里荡漾着她那时那刻的笑,怎么也挥之不去。唉，时光的流转叠加环境的影响，潜移默化中，人性的弱点显现了。望着蔚蓝的高空中游弋的风筝，看着地面上那些拉着线不放手的人，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