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池绿水，不大，在山里不深处，就在三景村的后山不远的地方那里。

这不是一般概念中的绿水池。当我把十只手指深浸在里头，那种冰清般的感觉，把我五脏六腑都浸得透明，已被它融化，成为它的一滴水。水面上常常有一层水气，看上去好像山峦都在很远的地方。而水碧绿清澈，水草的最细微的动态都能很清楚地看到，不知道水有多深，有多大，有多少的转折？我低头细看那青荇，更不知道这水已经历过多少岁月了？

到了数九寒天，水气更大，似浓雾。水还特别怪，碰不得火，加热烧开，就黑，所以只能原汁原味地饮。山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夏天喝，冬天喝，在连在山路旁、树丛边，到处都有溪水的流动，溪水哗哗地往下流，取水很方便，当地人都是拎着水壶整壶整壶地从溪边打，打满了提回家。蓬着出门在外，还要随身带上几瓶，买来可口可乐大口瓶，把可乐倒了，特意为来装水。他们说，这样的好水，走到哪都找不到，老美的可乐算啥。

在我去看山景时，路过一家小酒店，店老板热情招呼我，神乎其神地说这里的鱼——特别是他做的鱼——非吃不可，否则白来了。我被他说得心动，便落座点菜，片刻，他端上了一大盆鲤鱼炖豆腐，我一看，上当了，你想鲤鱼哪里没有，而他竞用豆腐烧，泥腥味不重才怪呢。这时同伴叫了起来：“尝尝，快尝尝，是仙鱼。”我疑惑地夹了一块，也不觉吃惊，哪想到又嫩又鲜，放不下手里的筷子，再看那汤，白如牛乳，浓而不腻，远胜鸡汤鸭汤，亏得只是鲤鱼，要是换了鳜鱼、鲈鱼，真不知要美到何种程度。

我跟老板开玩笑：“你做的鱼那么好吃，是不是加了什么特别的调料？”他哈哈大笑，“哪有什么调料。”他让我在一旁督战。这回换了一条，叫三道鳞。三道鳞也是生在绿水里的鱼，鱼鳞氏得怪兮兮的，朝着头倒长，与一般鱼正好相反；身上有三条黑纹，不多不少，刚三道，恰似三条美丽的花纹，正在盆里游来游去。

老板捞起，拍拍鱼肚，叫伙计剖了，说：“我们绿水池里的鱼，怎么做都好吃。”他说着，把开了肚却还在蹦跳的三道鳞放进锅内爆煎，然后放水氽汤，汤里加醋，还有花椒、姜末，稍后放入豆腐一块，豆腐白嫩，鱼汤这时氽得也呈乳白色，我看到它们都融化在白玉之中。只见他盖上盖，用小火文炖，稍后起锅，撤入点点绿葱，又是一碗清炖鱼。这么好吃的鱼，想不到做法竟如此简单，老板似看出我的心思，在一旁笑道：“这里的水好，养人，我们做菜开店的都不需要什么手艺。”

此话自然是他过谦之言，但绿湖水好，确实是大多数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当地人说，绿水池的水灵，能治病，这几年，建起了许多疗养院。想起路遇的车站，即使是在南宁的西面，也到处是人，所有的人都张着嘴在说话，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当美丽的邕江需要污染治理、造纸厂排放的工业废水在灭绝左、右两江里的芦苇和野鸭——突然找到了这样一个去处，真是城市里的福分。

这晚，我迷迷糊糊做了一梦，梦见一白发长者在水边大口大口吃水，水里有玫瑰云，他把云也吃了进去，他的根根银发在落日的晚风中飘飞，一派仙风道骨。

我走过去忍不住问他：“你是谁？”

他没回答，抬头看了看我，问：“你从哪里来？”

我骗他说：“从北边。”

“北边，那很远啊。”

“是啊，我们坐了飞机、火车，最后租了辆吉普车才到这。”

他问：“你喜欢这？”

“喜欢。我见它第一眼，就感觉好像以前来过，我不陌生。”

“能呆多久？”

“三天。”

“那还是一个过客。”长者似对我叹息了一声。

“怎么能——不做过客？……”

我这时从梦里醒来，同伴早已熟睡，不知同伴的梦里是否也有一个同样的白发长者？半夜，村上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灭了，人声早已沉静，夜静得不能再静。我倚窗而立，绿水池水如一片光滑而有着温柔细波纹的黑色丝缎，在竹楼旁一波又一波地闪动着。

风很凉，夜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