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八级

石 八 级
李亚民
在机械工厂的人都知道,铸造就需要沙砂制的模型,而砂模的型腔要靠先制做好的木模决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模范一词的源头。我这么一说你可能就明白了,这个工段的师傅有多厉害。这个工种的技工,首先需要读懂产品图样,然后再制作木模。这时候难度就升级了,产品凸起的地方,模型应该凹下去,产品如果是孔洞,模型就是个芯轴……也就是说,和别的工种不同,它要把产品图反过来处理。虽然重要的壳体零件例如发动机缸体、缸盖、变速箱壳等,工艺员要做设计和现场指导。但一般产品,这些师傅自己就技术处理了。当时,这个不到二十个人的工段,八级工就有两位,其余就是七级、六级,再就是那些技校的毕业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这个团队就是超级厉害的了。在工厂,靠手艺吃饭,八级工是技术工人的最高等级,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拿着县团级干部的工资,在工厂受到众人的尊敬,你说谁不羡慕?在我们小徒工的眼里,七级、八级工匠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可谓高山仰止。
一听说去大工匠云集的地方,我心里就有些犯怯,可是,师傅安排了,自己只能吊死鬼寻绳似的磨磨蹭蹭上路。一个厂子你说有多大?再绕,也就半里地;再磨叽,不到十分钟也就到了。铸造车间东西向布置,由一百多米长呈U字的两跨的大工房结合而成。可木模房却不在这里,它和铸造工房隔着一条便道儿,坐西朝东横向布置,和铸造车间U字开口处的一个西门相对。
我进了木模房大门,谁也不认识,就怯生生地瞭望:说是木工,除了使用的刨子、手锯之外,那些设备、量具和机械钳工毫无二致。那时候的职工敬业,设备擦得明亮,工具摆得整齐。看那些师傅干活,就是一种享受。这边,几个师傅戴着花镜用卡尺、高度尺测量零件;那边:嗖的一声,一个师傅的刨子上面就飞出一条浅浅的半透明的绸缎……木模大多用上等的松木制作,工房里自然氤氲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松木清香。
享受着新鲜,可还惦记着师傅交代的任务。进厂不到半年,我谁也认不得。面对四、五十岁的师傅我不知道怎么搭腔,就在工房东南角大门口磨木工刀具的水池台子前鳖纠纠的呆着。这时候,西南角那个白白胖胖的师傅端起茶缸喝水,他一眼就瞟到了我。可能看我呆呆傻傻的样子可笑吧,他放下茶缸,向我招招手。我就走了过去,他指指茶缸:“小伙儿,喝水喝水,渴了就喝水!”我摇摇头:“师傅,我是来安榔头把儿的。”老汉看了看我,笑了。他放下茶缸一伸手:“拿来拿来。”我就把东西递给了他。老汉又抿了一口酽茶,满脸慈祥地指着一边的凳子:“小伙儿,你坐你坐,渴了喝茶。”这时候,我哪里还敢坐呀,就摇摇头站到那儿傻笑。
老师傅先把木柄固定到工作案子上,再拿起榔头头掂掂:“好钢好钢!”他看了看端部的孔洞就放一边了。他操起工具加工起木柄来,不一会,工件在他手中就成了两端粗中间细截面为椭圆的形状。他又抄起斧子修了修木柄的前端,就把木柄纫进榔头头部的孔中,再抓着手柄在水泥地上使劲儿镦了几下。然后,他用扁铲在榔头头的木柄端劈开一个小缝儿,狠狠砸入木楔子。榔头安装这就完成了。
接着,老师傅修修木柄两端,再用一块砂布包住木柄,旋转着上下打磨。然后,他用手上下摸了摸,就把榔头递给我:“拿去吧,刷上‘洋干漆’就可以了。”这时,老师傅又笑眯眯地端起他那个大号的搪瓷缸子。突然间,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他很像《英雄儿女》电影中那个老工人王福标。
这时候,我连谢谢都忘了说,就喜滋滋地带着榔头回到车间。师傅抄起榔头试了试:“嗯,这是装的,你找的是谁呀?”“就一进门端对着的那个白胡子师傅啊。”“噢,是石八级呀,你是遇到大神了。你试试这榔头,手柄合适,握着舒服;中间细,前头沉,抡起来闪闪的,攒劲儿。”
那把榔头确实好用,我一直用到1975年被推荐上厂办工人大学。
说来也巧,我工大学习期间,就在铸造车间的木模房实习。这时,我才知道,按当时工厂的常规,职工来木工组寻求帮助,这些师傅并不动手为你干活,而是让你去那个公用工作台。那里有一套精度稍低的木工工具,由着你去装榔头把、钉包装盒……这倒不是难为人,机械工厂的职工,一般木工活不在话下。如果熟人来了,木模工师傅也会端着茶杯过来和你扯闲。可是有一点,他们的工具,绝不允许你动。手艺人,耍得就是手艺,而那些刨子、锯子、铲子、凿子之类,是他们的立身之本。他们之间,也是各用各的工具,绝不会互相借用、混用。真乃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那次却受到八级大工匠的热情接待。石老师傅不但给我安装榔头把子,还让我喝他那只大号的搪瓷缸子里的茶水。说起来,八级木模工为徒工装榔头把儿,真有点小题大做确实是浪费了。可我看他当时喜滋滋的,一脸的慈祥,也是很享受的样子,他可能觉得我这个小徒工像他的晚辈子弟吧?
五十多年过去了,可我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情形:石老师傅沐浴着一身阳光,虽然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他满脸慈祥地和我说话:“小伙儿,喝水喝水,渴了就喝水!”“去吧,刷上‘洋干漆’就可以了。”那口音,似乎有点河北味道儿?
石老师傅年纪大,帮我装榔头把时,都近六十岁了。我工大期间在木模房实习时,他已经退休了。所以,我只记住了石八级,老先生哪里人?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