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兄
(2022-09-02 10:51:57)
乔
李亚民
说来有趣,我和乔兄都曾在企业生产一线服务,都曾去中国人民解放军武汉后勤学校受训,都曾在工厂劳动工资部门工作。
那天闲聊,说到武汉后勤学校,我说:“这所学校真是不错呢,工厂受训四人,最后发展得都还可以,党委书记、总工程师、总会计师、高级工程师各一人。”乔兄想了想,说:“嗯,李亚民,就你爱琢磨事儿;不过,让你这么一说,还是真格的哩。”
情况是这样,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工厂逐步进入市场。面对新的历史环境,不仅技术人员,经济管理人员也是青黄不接。地处武汉的解放军后勤学校,承担起为部队所属企业培养经济管理人员的任务。工厂的老常、乔兄、我,以及后来的老金,先后成为这所校开办的一至四期培训班的学员。十几年后,我们都成了企业的骨干。个人进步固然由许多因素造成,却和这家部队学校的培养不无关系。同一家单位职工,同在一所学校受训,所学专业接近,在这三个前提之下,我还和乔兄有缘同在一个处室工作,成为彼此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
后勤学校经济干部培训班,为期一个学期,加上假期,也就半年时间。乔兄学的是劳动工资,我学的劳动定额。这两项工作,均归口于劳资部门,所以,毕业回厂,我们都在工厂的劳资处工作。不过,乔兄早我一期,1980年7月下旬我到劳资处报到时,他已经在处里工作半年时间了。
劳资处在办公楼的一层,只有一间大办公室(楼道对面还有一小间小房,用做库房)。当时我二十六,乔兄三十一,其余同事,都是四、五十岁的老职工。那时候,企业很正规,管理人员严格按比例编制,加上处长、副处长,全处也就七个人。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满满当当。我到处里时,乔兄这个工资员已经顶上去了。当时,企业已经有了奖励机制,他每月按车间统计上来的报表计工资、算奖金,工作量很大。特别到了下旬,上厕所他都是小跑。我到劳资处,是接定额员朱师傅的班的,老先生年底就年满六十岁退休了。我是朱老师傅带的徒弟,虽然是打下手,事情也多得干不完。那时,工厂除了生产解放车传动系全部零部件之外,还制造团体客车。技术资料堆得山一样,工作不说粗细,图纸你总得一张一张地过吧?俩人忙得不亦说乎。定额关乎职工切身利益,政策性很强。下面反映上来的问题,还得及时调查处理。
乔兄大我五岁,属于老三届高中生,他戴副深度近视眼镜,皮肤白皙温文尔雅。虽然性格温和说话绵软,工作起来却是坚持原则一丝不苟。处里都是老同志,就他和我年轻,所以俩人走得很近。乔兄个子高大身材修长,待人谦恭举止稳重,上上下下都喊他:小乔。说来奇怪,我比他小几岁呢,却没人叫我小李。大家见我直呼其名,是名字起得顺溜,还是人长得怒目金刚?心里很有些嫉妒。
我和乔兄在同一处室工作,俩人关系很好,可实际时间却很短。这是什么原因?那年的冬季,工厂外协办公室找米下锅,揽回虢镇615厂的一批钣金零件。要完成这个任务,就需要相应的工艺装备。你说这事儿和你李亚民有什么关系呀?稍安勿躁,听我继续道来:去后勤学校培训之前,我搞过一段时间冲压模具设计,上上下下对我还算认可。这不,来了紧急任务,工装设计员却不够用,全厂一盘棋,这就临时抽我到技术处突击任务了。谁知道,这个临时调令竟成了刘备借荆州。那项工作一告结束,就是某型军车试制、工装准备、某型团体客车试制……将近两年之后,我的工作关系就正式转入了技术系统,直到2006年因故离开工厂。
如此说来,我和乔兄,在同一个办公室共事,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光景。时间虽短,却不代表我们交往不深。脾气相投之人,半年时间,足够建立深厚的友情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人在技术部门,工作关系却在劳资处。因此,我们仍属一个党支部,俩人同是组织培养的发展对象,活动会议自然常在一起。处里除了我,还就乔兄年轻,所以,通知我的开会学习之类就是他的事情了。那时候,电话还是金贵之物,我所在那个办公室是临时的,因此没有装电话,他就从一楼上跑到三楼的西头来通知我。他来了,俩人就聊聊。乔兄初中、高中是学霸,原本是一心要考大学的,谁料遇到了文化革命,大势所趋,只能上山下乡当农民。几年之后招工上班,再从外县调回省城;先在车间一线工作,由于表现突出,借到供应处跑采购。经过组织考察推荐并考试,又去后勤学校学习,这才正式提干,说起来也是一番折腾。看到图板上的绘图,乔兄大发感慨:“唉,亚民,看你画图我挺羡慕的。你不知道,上学时我理科成绩也不错。原本希望上大学,毕业就当技术人员,安安静静地搞设计,谁知道,一场文革运动,就把我的人生改写了。”
乔兄这话我信。文革前,理工科排在最前面,考上工科学校是那个时代青年学生的理想。他两个哥哥理工科毕业,服务于国营大工厂,自然成了他的榜样。以乔兄的聪明好学,考学、毕业一定不成问题。他性格恬淡,心思缜密,认真细致,干啥都能干好。他的秉性,倒是做学问、搞研究的料子。但是,人生不能设计,青年人大都有自己的理想目标,道路却是曲曲折折,不确定性极大。
乔兄温和,成熟老练,很有大哥风范,恰好,他弟弟××也在工厂,和我同龄。由于这些原因,我真是把他当哥哥看的,心里话也愿意给他说说。虽说是劳资干部了,但是,自己长相不赢人,又负过工伤,二十六岁了,婚姻无着,心里既迷惘又苦闷,很有些气馁。乔兄性情绵软,说话却实在:“你和××一样,他也没有找下对象。你们生活太平静了,接触实际少,把这些事情理想化了。你们是春蚕自做茧,自己把自己锁缚住了。要我说啊,应该先把自己解放出来,换个视角,就是另一番景象!”
当时,我对乔兄这番话理解不深,后来结婚成家了,才体会到他所说的道理。小资情怀,老觉自己得受了磨难委屈,总想在所谓的纯洁爱情中寻找安慰或者弥补。自己编织了一副大网捆绑住了自己,实际全是幻想。现在回想,当年自己实在天真得可笑。生活总是平凡的,大多数人还不是平常夫妻,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自己当年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的一个傻瓜。
1981年,广播电视大学招生,由于关系在劳资处,我就和乔兄一起报考汉语言文学专业。说来有趣,俩人竟然都被录取了。职工议论说:“看看人家劳资处,两个年轻人考上了一对!”老处长听到这话,喜滋滋地说:“我老惠是干啥的?我选出的人,哪能有错儿?”
其实呀,乔兄考上,那是手到擒来势所必然;我被录取就有些偶然性了。如果细究原因,就是老兄的提携之功。我说这话,毫无矫情之意。复习功课,他知道找必要的材料,然后去粗取精删繁就简。抓住了重点,复习就举重若轻了。我是看样儿学样儿,跟着老兄,认真地走完全过程罢了。那段日子,他用废纸订本子记笔记,我回办公室时,他就甩几本过来:“我用废纸订的,不要嫌弃。记住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勤动笔,记得牢。”
我这个人命背,考上了电大却上不成,为什么呢?那时,我办公桌在劳资部门不假,人却在工厂技术处上班,调到技术系统已成定局。既然成了工程人员,再上文科就是瞎掰了!经过一番努力,领导仅仅同意我保留学籍,有本事你自学,跟不上课程就淘汰认命。好在电大中文专业原本就是半脱产,因此,完成学业虽然艰难,却也不是不能克服。
要说呀,电大三年我能坚持下来,还多亏乔兄呢。由于上述情况,我全日上班,不能去班上听课。没别的办法,我就把乔兄的笔记借来自习。他也慷慨,就把笔记放在办公桌右手那只没锁的抽屉里,我随时拿,用完归还就是了。那时候,我们是真忙啊,我试制新品加班加点,乔兄也把全日工作压到了半天完成。俩人常常见不着面,这些事儿就成了心照不宣。说起来侥幸,这个纯系无奈的办法,却使我找着了适宜自己学习的便捷途径。听录音我注意力不集中,云里雾里抓不住重点;看那些辅导材料,如堕烟海弄不清头绪。我就以乔兄的笔记为线索,反复阅读理解教材。老师讲课虽有拓展发挥,却总围绕着教材,重点、要点、考点就不会离之太远。这时,乔兄的笔记就成了我学习的指南。说来惭愧,电大三年,我是靠着乔兄的详细笔记完成学业的。
我记得清楚,乔兄的笔记本全是废纸订的,边角不齐毛毛拉拉,但是,翻开本子一看:字迹工整清晰娟秀,好似清风徐来。很像一身布衣的儒雅士子,朴实无华却风采依然。当时,每看到他那一丝不苟干净利落的笔迹,我脑海里立即冒出四个字来:纸劣字优!
电大毕业,乔兄发展得很好,不长时间,他成了劳资处副处长;再不久,老处长退休,他就转为正职。乔兄思路清晰、态度和蔼、待人热情,办事能力强工作效率高,既准确把握政策又机动灵活,解决了很多棘手问题。工厂劳资部门和上级对口单位的业务往来很多,由于业务精通,乔兄他和工厂局、市劳动局、省劳人厅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和沟通。在劳资处那几年,他工作独当一面,根本用不着工厂领导操心。省厅领导还真看上了他这块材料,但由于工厂坚持不放,他就留在了工厂,要不,他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时间说快真快,是金子就会发光,十几年过去,乔兄成了厂级领导。他先是副厂长,不久就担任了工厂的党委书记。那些年,我也有一些进步。电大毕业我没挪地方,依然坚守在技术岗位上。我先是技术员,再是技术组长、车间主任、工艺处长、副总工程师,也五花六花的丰富多彩。说来有趣,那年离开劳资处,我就和乔兄各在生产经营、技术互不干涉的两条线上,有友谊却无工作交集。这下好了,乔兄成了工厂一把手,他就管得着我了。
老朋友当书记了,这是大好事啊。可我却是个怪脾气,朋友当官了,就下意识远离了。其实心里没啥,还是把他当老哥看的,臭毛病而已。心想:你当你的官,我干我的事;友谊归友谊,工作归工作,不是挺好的吗?实际也是,副总工听起来官儿不小,却不是班子成员,按理,并不受厂长书记直接领导。
那时,我有自己的活思想,学历所限,副总工就是我人生的极限了。没了进步空间,人就有些泄气。所谓船到码头车到站,心想我就这样儿了,旅进旅退地混着,干到退休就是。所以,我先后陪了老少两代总工程师,倒也无功无过。
副总工和工厂主官之间隔着总工一层,厂长、书记还真管不上我,这就是我的自由空间。我不多事,你不越级;敬而远之,如此甚好。但是,事情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乔兄和厂长老盯着我,总会给我压压担子。见了我总是一句话:“李亚民,你是副总工,情况熟悉大家认可,大胆地协助总工把技术系统管起来!”我点头笑笑,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总工经常出差,工厂班子开会我就得去顶。世纪之交,工厂移交了地方,由于不适应市场经济,经营不善职工积极性不高,人心浮动,这些问题反映到工程人员中就更突出了。工作搞不上去不说,要调走的、要住房的、要和领导对话的、甚至炒了工厂鱿鱼的……状况是层出不穷。班子开会,技术系统就成了众矢之的。前任老总工,年龄大资格老,领导礼让人家三分;继任的小总工呢,年纪轻学历高面皮薄,厂长书记也很给面子。只要我开会,技术系统就成了受攻击的对象,我成了顶缸的受气包儿。仗着是工厂的老人,我就六月的狐狸不顾毛不顾皮了。自称是技术系统挡风的草包,常常意气用事,和别人辩驳争论,甚至和领导磨牙顶嘴。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能弄了弄,弄不成了去球!说到底,官也到头了,既然不是系统领导,就不想开这些破会。把任务带回去,我安排得了?有些工作,你们不要往我身上硬压;话也不要跟我说,我真的管不了!
有难处,是真的;有怨气,也是事实。这些,厂长书记自然清楚明白。他们觉得,和我大致同龄,关系近话好说。既然你是副总工,在行政上多负点儿责任也没错啊!他们批评我:“亚民呀,咱也是老职工了,技术系统的担子很重,就要多负点责任!你想想,我们已经很高看你了,你说,我们还能咋样啊?”这话的潜台词就很明白了。话是实话,人听着却不舒服,好像我有什么野心似的,所以,我的怨气就更大了。
我的思想状态乔兄自然知道。想解开我思想上的疙瘩,他找我谈了几次,想从私交角度突破。我却觉得,你们当领导的,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是副总工,工作上唯总工马首是瞻。该干的我兢兢业业,可我不越雷池一步,这是起码的做人原则。说起来,我那时也倔,多管点儿多干点儿你就篡位夺权了,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现在回想,当时我没有设身处地地体谅领导的难处。工厂与部队脱钩,没有大盖帽压了,似乎自由了;但是,没有了婆婆,直接面对市场,两千多人的吃喝拉撒,他们身上的压力非常之大。
情况就是这样,乔兄做我的思想工作,非但没有效果,我却产生了抵触情绪。从那以后,工作虽然一如既往,我的情感成份却淡了不少,交往也稀疏了。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思想情绪,乔兄怎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估计他做工作无果,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这李亚民呀,咋还是个这?”那时候大家都忙、都挺难,焦头烂额,沟通就少一些,这也是事实。
现在回想,当年自己就是个倔,思想拧巴了就钻牛角尖儿,不体会领导的难处一意孤行。很多情况下,是我自己偏激,误解了老兄。感谢他的大度,工作做不通暂且撂下,毫不计较我的执拗,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我,真乃君子风范也。
再不久,乔兄调外单位当书记了,没了工作关系,兄弟情感就恢复到了常态。我们常通电话,彼此问候。
2006年3月,我总工程师一职因故被免,灰溜溜地铩羽离厂,乔兄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安慰我。所谓患难见真情,一股热流涌上我的心头,从心里感激老兄!
离开工厂,我就在西安航空四站打工了。乔兄知道后,打来电话问清地址约定时间,和他所在企业的厂长专程来看我。退休打工之人,还有原企业的领导前来看望,使我很有面子。
……
今年正月的一天,乔兄打来电话:“亚民,你是耀州人,五六十年代,耀县秦腔剧团的《下河东》那是名震全省。传统历史剧目,我却没有看过;弥补遗憾,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弄了两张三意社的戏票,你陪老哥看一场秦腔大戏,如何?”
这是好事啊,我何乐不为呢?实际呀,看戏并不重要,关键是退休了,生活的面狭窄了,和外界沟通少了,人就会怀旧。长时间没见面,很想和老兄聊聊。乔兄一定也是这个意思,那天,俩人都去得很早,坐在剧场旁边的石凳上,说了很多当年的事情。
……
俱往矣,我总觉得老人家这句话说得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人老了,应该像春蚕,做茧之前,排净体内杂质,一身透亮地从容吐丝。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不把那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萦怀心上,弄成沉重的思想负担。人应该向宽看、向前看、向前走。但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个人,应该记住人生旅途中善待你、给了你帮助影响的那些人。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它是一笔金钱买不来的精神财富。
这些人间真情,她会不断地焕发热能,温暖着、鼓舞着你不断地走向前去。
光阴荏苒,一晃人就老了,我都是年近古稀的人了。衷心祝愿乔老兄,身体健康生活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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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3日
(2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