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倔 犟 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锻工车间当学员，车间有一个倔犟人。这汉子五十开外的年纪，个儿不高，紫红面堂敦敦实实，粗短脖子上的横肉一棱一棱的。可能颈椎有毛病吧，他的脖颈上常年贴着一块膏药。只见他迈着武步“嗵嗵…嗵嗵嗵…”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走过来了，很像影视剧中的日本宪兵。老先生目不斜视脖子直直的，你根本看不出他的表情来。

这汉子姓LU，解放前当过伪警察，听说还是一个小头目。职业养成的脾气吧，老LU说话做事总是倔倔、横横的。由于历史上有污点，文革中车间开他的批斗会，群众喊：“LU某某，站上来。你老实点，接受革命群众批判！”

他梗着脖子就上台了：“你叫额上来？额一没偷、二没抢，怕啥哩？额上来就上来！”

“反革命分子，低头，低头认罪！”

“额（我）脖子硬很，脎（头）低不哈来！”老家伙一口长安土话，直撅撅地就往出撂。

批斗会，说是尖锐的阶级斗争，却都是些熟人，大家就笑了：“LU某某，你老实交代：你当国民党的警察，到底是班长还是警长？”

老LU不屑地冷笑：“嘿嘿……连这都不懂，还斗争人哩？听着：班长就是警长，警长就是班长！”

一群人乐了，话就更缓和了：“嘻嘻……伪警长我问你，刚才你敢说你一没偷二没抢，我倒要问：那些年你把国家财产偷了多少？”

“额是警察不是贼。警察逮贼，不偷东西！”

“胡说八道！老实坦白：你到底偷了多少？”

“你说额胡说？那额就不知道咧。那你说，你说多少额认多少！”你看这说话艺术，他一脚把球踢了回去！

他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几个青工就上去拧胳膊：“说、你说，你到底盗窃了多少国家财产？”

群众动手了，文斗变成了武斗。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家伙立即缴械投降：“哎呀哎呀，别别别，你别扭额的胳膊，疼很疼很，额说额说，额偷了一火车皮！”

“还是胡说八道，重新交代，老实交代！我让你胡说！”说着就把他的胳膊猛得向上一抬。

“哎呀额的妈呀，额说没偷你不愿意，说多你拧胳膊。额真不知道啊！啊啊啊…哎呀哎呀……额的大（爸）呀、妈呀…你咋不来救我哩嘛？”老家伙是个痞子，他很会演戏，你稍一使劲儿，他就喊爹叫娘的大声干嚎！

“你说你吱娃啥哩？老反革命，咋还娇气得不得了？”

“咋了咋了，你拧额胳膊，额疼人！疼人，你还不叫额喊叫了？”像四川的变脸，他脸一板，立即振振有词。

这斗争会开的，就跟小品一样。

老LU有历史污点，在政治运动中就是一个致命问题，可他把这些全不当事，该咋就咋，说话生蹭冷倔火星子四溅。他是锻工，对谁的手艺都不服气。可能是半路出家的原因，也可能是历史原因所致，他的技术级别不高。对此他很有意见，一次评级，他慷慨陈词：“八级工咋啦？他把红铁块子夹到气锤下面：嗵、嗵、嗵！额也把红铁块子夹到气锤下面：嗵、嗵、嗵！你说，窝格有啥不一样哩？咹！”一个反问句式，竟然没人答复得了。其实呀，你回答了又咋了？他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转。

他一说话，会议的气氛一下变轻松了。大家向他竖起大拇指：“哈哈……老LU，你是汤司令：高，高家庄的高，实在是高！”

不过，他知道自己说话不作数，是对着筛子放屁——不知从那个眼眼走了。改变不了事实，也就过个嘴瘾。大家一起哄，老LU自己也“嘿嘿……”一声笑了。

谁知，他刚一破颜，立即收刹，又板起了那副面孔。他笑，不值千金却也实属罕见，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如此，大家这就哈哈…哈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

按说，旧社会过来的人，从事过一些国家机器的底层职业算不得什么，政治运动中人们有些过敏倒也正常。遇到了，小心谨慎地渡过去就是了。像他这样生蹭冷倔的处理方式，着实少见。

说起来，真是一个倔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