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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月刊】 六千元征文大赛入围奖作品 我与一只白鸽相距一个天堂
文 | 菲茨宝
一只白鸽要越过多少海水,才能在沙滩上长眠。——Bob Dylan
『一』
接到姜浩宇的电话时,香港这边的夕阳正在迅速坠落。昏黄的余晖倾洒在我的脚边,像是一个遥远而柔软的梦。
我走出自习室接通了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喂”了两声之后,姜浩宇终于开口说话了:
“一凡,小衬衫出事了。”
姜浩宇的声音从电话的那边历经千山万水地飘过来,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空前的浩劫,万分疲倦。
玩笑,肯定是姜浩宇又在寻我开心。就像是上次他痛哭流涕地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和杨小艺好不容易挺过了“七年之痒”可是她现在却无缘无故闹分手一样。于是我在凌晨三点怀着壮士扼腕的决心给杨小艺发了无数条充满谴责语气的信息,在里面我痛心地列举了姜浩宇这八年来为她甘愿做牛做马还有他做过的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我能为自己兄弟的爱情两肋插刀,但对于自己的爱情却不能如此豪迈,真真是用心良苦了。杨小艺没回,小衬衫倒找上我了,他在MSN上发消息说这只是姜浩宇的又一个蹩脚的恶作剧罢了,而上当的只有我一个。
“姜浩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去好好阅读我的天书去了。”即使是在香港读大学,学习任务丝毫不减,每天我都在一大堆粤语和英文中笨拙地切换。晕倒在厚厚的讲义里和带有大蒜味的港普之中,我像个可怜的走兽失去了尾巴。
“一凡”,姜浩宇沉默。片刻,他起声:“快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小衬衫的死亡讯息就这样硬生生地撞向了我的胸口。此时的香港,大片的火烧云穿梭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自由、无所畏惧。夜景在维多利亚的月光下血色开场。
我手中握着的电话一下子失去了地心引力,软绵绵地就像要脱离手掌飘进外太空。姜浩宇的话像失去方向的小蜜蜂在我的世界里疯狂地打转。
命运的讣告悄然降临在我这般年纪的少年身上,我眼睁睁地看见死神坚硬冰冷的面庞。他带着鲜活的小衬衫,回头留下鬼魅一笑,穿过层层雾霭消失在这个充满原罪的世界。后知后觉,我的左心房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眼角的温度骤升,灼泪如热蜡。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相信。世界只剩一片空寂。
此时维多利亚港上出现了一只白鸽,它慌张得像是刚从上帝的居所降落人间。洁白的羽毛被肮脏的空气打乱,它哀鸣着,累得气喘涎流。越过飘满绿色浮尸的大川后,绝望地消失在了夜色当中,它宛如一个忧郁的殉道者。
我订了最快的飞机票,越快越好。即使当我登上飞机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姜浩宇在骗我。
可是当我见到哭得没人样的姜浩宇时,我知道,是我在骗我自己。
『二』
小衬衫走了。
在机场大巴上,姜浩宇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握着我的手,用眼神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机场大巴能一直开下去,开进荒无人烟的虚无,没有尽头。
来到了楼下,路灯微弱的光芒一刹那成为我的呼吸,我不敢上楼。姜浩宇拉着我的手,就像是跛足的老者带着失明的孩子,艰难地迈开了迟钝的脚步。
在门口,伯母的哭声就已经刺痛了我的神经,一声又一声,怒斥着命运的不公。在如此真实的残酷面前,两个怪兽在撕咬我的喉咙,一个说遗忘吧,他已经死去;一个说痛苦吧,你将继续活下去。
是啊,狠心的造物主,你把一个少年放进了无之圣殿之中,让他端坐在摇篮里,即使眼净心明,即使眉角含笑,却不知道他偷偷流出的眼泪已经组合成了河流与大海。
小衬衫乖乖地躺在水晶棺材里,一如他往常安静的模样。他穿戴整齐,脸上没有透露出一点已逝之人抽离了灵魂的恐怖面相——他好像是睡着了。他的嘴巴已控制不住,轻微地张开,眼睛却永远地闭上了。
“此刻白云跌落,此刻彩虹升起。此刻时间继续着时间,此刻时间停住。此刻一个可爱的孩子被抱住。”
原来这就是死亡。
伯父站在一旁凌乱地吸着烟,在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面前显得精神恍惚,仿佛噩梦初醒,他的脚底满是焦糊的烟蒂。得到消息的人三三两两的来到这个冷酷的灵堂,即使这以前是小衬衫家温馨的客厅,是我和姜浩宇经常带着自己空白的作业来这里肆无忌惮地复制粘贴小衬衫的作业的地方。
“谢谢你们来看他,谢谢。”伯母的身体早已经透支,嗓子也已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我一直不敢触碰的字眼,今天却活生生的在眼前出现,撕心裂肺。
没忍心多看一眼,我从小衬衫家里出来,脑子里都是伯母被眼泪泡得浮肿的脸。什么节哀顺变,什么人死不能复生,都是没用的废话。小衬衫死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如果说一亿遍“节哀顺变”能换回小衬衫的生命的话,我愿用我的余生一直为他诵念。
“一凡,小衬衫是心肌梗塞走的,你说我们平时怎么不劝劝他多注意身体。”姜浩宇蹲在一旁,捶着自己的脑袋。
小衬衫是安静的,是腼腆的,是至善的,他仿佛只要张开翅膀就能化身为入凡的天使。从高中开始他就爱穿那件白得一尘不染的衬衫,在阳光下骑着单车,在操场上打着篮球,亦或是在学校附近的那个广场上静静地喂着鸽子。每每轮到他当值日班长的时候,他都会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地在班级日志上写上我和姜浩宇的名字,然后被我们追着一阵痛打。
好像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的脸就很白,白得营养不良,像在炽热光照下融化的雪水,像灰色空中掉落的洁白羽毛。就连他喜欢写的诗,都充满着下着雪的纯白意境。在诗里,世界是温和美好的;在诗里,起点和终点重叠进了新生儿白嫩的手掌;在诗里,每一个生命都拥有海燕般的力量直冲云霄。
“白色,还有光,潮湿,温暖,从手掌的缝隙处洒落的细沙。”
原来这就是死亡。
“终有一死者”,海德格尔的哲学命题我一直都搞不明白。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死亡,经历过死亡的都没有再回来过,这是多么无奈的悖论。而此时我忽然明白了存在的真正意义,感受到死亡不可超越的可能性。
确实。我忘了我一直在逃避的死亡是不可逃脱的,它如魑魅,如幻影,只有直面死亡并且先行才能解脱、释放,才会让自己的心不像烈火灼烧般的痛。
白鸽在阳光下打盹,与虫之死骸一同化为尘土。
『三』
人死如灯灭。
世界上有一盏灯灭了,还会有另一盏灯亮起。小衬衫走了,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再找一个如他一般的人。
偌大的场地回荡着掷地有声的哭音,人们在悲伤之中沉痛悼念一个纯洁的灵魂。伯父的头发一夜变白,银丝凌乱地倒在脑袋上,垂头丧气的。小衬衫在鲜花簇拥之中安详地睡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就像他以前一直跟我讲的尼采的超人理论或者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之类的深奥的哲学问题一样。我还一直打趣他,让他这个理科生干脆复读去念文科好了。
一语成谶。他要是真的复读,真的去念文科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一个人在外地的学校一直感冒,不会熬着夜画那该死的建筑图,不会第二天去体测该死的一千米,不会晕倒在无情的操场上。
更不会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横在出租车上打完给伯母的最后一个电话,说了此生最后一句“妈,我疼”然后撒手归去了。
小衬衫的尸检报告上,写着令人心碎的事实:
死因:由感冒引起的心肌炎。
当他被缓缓推进那个炽热的传送带上,我知道,他以后只能住在我的回忆里了,就像是回忆藏在了洁白的羽毛里。
杨小艺站在一旁低垂着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清楚的感觉,她和姜浩宇之间存在着一条银河般的距离。
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一步了。姜浩宇和我并排走着,自从小衬衫出事后,他这个最爱说话的人也变得木讷起来。
“一凡你知道吗,刚才我多么希望小衬衫突然醒过来,从那棺材里坐起来,‘砰’地一声撞到了脑门,然后揉揉额头,傻呵呵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我能想象得到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是如何质疑着自己的处境,如何尴尬地对周围所有人露出一丝微笑。
可是想象毕竟是想象。
“一凡,我和杨小艺,分了。”姜浩宇突然说了一句。
“我知道。”
“也是,你心思那么细腻,肯定早就知道了。”
“可是小衬衫说你们还好好的,会一直在一起。”
姜浩宇没有说话。他和杨小艺之间的感情就像是石缝之中一株艰难生长的小草,生命脆弱,连进行光合作用都难的那种。从高中以来一直磕磕碰碰、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等上了大学,又是苦于异地,两人之间矛盾不断。我和小衬衫已经化身了无数次不厌其烦的月老,才将姜浩宇和杨小艺这两个人手中的红线重新缝合上。
可是现在在小衬衫的生死面前,我已经无力多说什么了。
“一凡,小艺……小艺她原来一直喜欢着的是小衬衫。”
晴天霹雳。
“我也是才得知”,姜浩宇苦笑,“就在我给你哭着打电话的那天,小艺她跟我摊牌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很操蛋,瞬间我有种想狂笑的冲动。命运太不善良了,它捉弄着我们每个人,幸灾乐祸地看我们每个人在悬崖边缘闲逛,取笑我们竭力丑陋地飞翔。以往的一幕幕灰飞烟灭,不复存在,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企图唤醒遍野白骨,徒劳无益。故事、流浪、希望和疼痛,仍然在发生。
“我真傻,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一直聚焦在小衬衫的身上”,姜浩宇带着哭腔,“一凡,换做是你,肯定早就明白这一切了。”
“那小衬衫明白吗…”
不知何时,天空中滴滴点点下起了小雨。我抬头看天,点滴的雨落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姜浩宇露出绝望的表情,他一脸的悲伤无处逃遁,蔫得如烂白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是最让我难过的,他连到死,都还怀着对我的愧疚。”
『四』
你问我天堂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吧,天堂就是有小衬衫在的地方。
他太善良,太温顺了,我经常为他被别人蒙骗而担心受怕。小衬衫一脸无瑕,谁又会忍心去欺负他。
天空会死去,白鸽会化作飞翔的遗体坠落大地,可是为什么我还要哀伤呢?
我整理好衣物、护照,一次回家的时间,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打开邮箱,昔日的同学都用着最煽情的字眼试图打动我脆弱的神经。可我已经麻木了,我只想睡觉,忘记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不去理会生命的凌乱与破坏。我要在睡梦中给自己编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小说:小说告诉我,一切都是假象,小衬衫的灵魂飘往了另一个天堂。
我的想象悄悄溜进深沉的记忆阴沟,与以往的时光凝冻在一起,坚硬如混凝土,毫无缝隙、绝不透水。我幽闭在其中,耳晕目眩,成为戈培尔式的殉葬品——此刻,我相信谎言重复一万遍会成真。
属于我的自我欺骗简直是炉火纯青。
晨曦微露,渐露的光风干了最后一行的悲伤。
这个城市闷闷的,我来到高中放学时必经的圆形广场,街角的咖啡店不会再有一个少年认认真真地写着一行行纯白的诗了。
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姜浩宇——我应该想到的。
“你来了。”他看了眼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们没有多余的对话,两个人并排站着,只是旁边缺少了小衬衫的存在。那群白鸽背对着夕阳,闲适地在广场中央踱步,一片恬静的安详。一阵风吹过,白鸽扑棱而过,洁白的羽毛铺满了天空,世界回响着浅回的呢喃。
广场上的人逐渐散去,接近曲终。空气里弥漫着一片半阴半晴的昏黄,还有悲悲戚戚的誓言。恐惧在膨胀,死亡在靠近,我想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我应该害怕什么呢?是我将死之日的到来,还是我没有生活过的生活?
是徒劳无用的恐惧直到毁灭,是被非本真蒙蔽上了双眼。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我亲手写上小衬衫生命乐章的终场,跟他挥了挥手:你去幽冥的那头重生,我于此在的这头,无畏、无穷无尽地接近你。
“希望你从沉沦着的非本真中走出,希望你勇敢承担起责任和自由,由遮蔽到陈明。”
孤独的个体,快去寻找你的人生之全吧。我一声呼唤,你不期而来。
一只白鸽扭过头来,乌黑的眼珠里流露出如小衬衫一般的沉默、温柔、拘谨和深情。它望着我,灵活地扭动着自己的颈部,一脸天真。
恍然,那张无邪的脸庞浮现在眼前,触手可及。
尽管,我和他之间,相距着一个天堂。
『五』
过安检的时候,背包里多出一本被翻烂了的牛皮本,是小衬衫的手抄诗集。谁放的,何时放的根本就不重要。
我紧紧搂住这本诗集,就像搂住了小衬衫温暖的心脏。
从窄窄的窗口望去,沉默的大地,冰冷的天空,云从我的脚下掠过。
一只白鸽尾随其后,它拥有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