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小说】青春的告别仪式
文丨周瑄然
书上说，人身体内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换一次，然而七年过去了，突然看到赵一城这个名字的时候，孟雯的心里依然久久不能平静。
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三十岁孟雯就职于家乡成都的一家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在这座城市工作七年的她有车，有房，已经彻底逃离家乡小县城的她，已经看不出一丝小镇姑娘的气息。感情方面似乎也是顺风顺水，虽然之前历经几次失败的相亲，但在一年前，朋友介绍她认识了栎楠，一个同样做律师的本地青年，文质彬彬，性格温格。半年多相处中他们感觉彼此还算合拍，于是很快就确定了关系。一个月前，他们又刚刚见过了彼此的父母，双方在一起商议准备年后订婚。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而宁静的。
给这段宁静平添了一丝波澜来自于一条陌生的短信。
那天，准备下班的孟雯突然受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手机短信，已经玩惯微信的她以为又是诈骗短信，大概瞄了一眼后就不再管了，更没有仔细看。晚上和栎楠约会完回到自己家，洗漱完毕的她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时候再次无意看到了那条短信，认真读完那句话的一瞬间，她楞住了。
“最近还好吗？我是一城。”
手指悬在手机屏幕的上方，眼睛盯着空白的屏幕，大脑却一时间有点放空。孟雯以为再看到他的问候会很生气，会用“呵呵”或是“嗯”这样的词语来应付，然而她内心的波澜让她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那样愣着。
在孟雯的生命中，只出现过一个叫一城的人，那就是他大学时的初恋男友-------赵一城。似乎又是烂大街的剧情又要上演，男方感情受挫怀恋前任，期望得到心理上的安慰或是能约出来“重温旧梦”……
如果是这样的话，孟雯此刻会关掉电话，再屏蔽掉那个陌生的手机号，完全置之不理。
然而，她犹豫了。犹豫的原因很简单，他印象中的赵一城似乎并不是那种人。
印象中的赵一城长得并不是很帅，属于丢在人群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男孩。他出生在陕西的一个偏远小山村里，自幼就勤学苦读的他当年以全镇第一的高考成绩和孟雯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带着读书改变命运的梦想，带着全村人的骄傲，他来到了这所全国知名的大学。
由于入学成绩是全系第一，再加上他刚入学就展露出在文学和书法上的天赋，很快名声就传遍了校园。系主任是个老文艺青年，如千里马终遇伯乐般，对这孩子宠爱有加。在他的支持下，赵一城和学校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创办了一个叫做《青春2.0》的报刊。同系的孟雯也曾是一个怀揣文学梦想的“小文青”，闲暇之余她经常写一些小诗散文给他们投稿，滋润着自己的文学情怀，，随着发表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渐渐引起了杂志主编赵一城的关注，渐渐的，赵一城和她有了联系。
起初的联系仅仅是文学层面，但随着聊天中越来越投机，两人之间渐生爱意，都为彼此身上散发出相同的气息而吸引。
赵一城的晚饭很简单，一般就是买四个素包子，吃两个，另外两个留在书包里，第二天一早他六点起床去图书馆门口读书的时候一边看书一边当早点吃完。即使是这样清苦，赵一城那时候还是每次逛书店的时候买书送给孟雯，他甚至送过孟雯一套价值七百多块的古典文学套装。他们曾在学校的小花园里彻夜长谈，他给她讲欧洲文艺复兴，她向他讲顾城海子，一对文学情侣就这样悄然出现在校园里，那段时间几乎是他们彼此生命中最愉悦的时光。
转眼到了大四，这一年，赵一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而孟雯则考公务员失败，面临着毕业既失业的困境。最终在学校苦苦耗了几个月后，孟雯在父母的召唤下回了老家四川。赵一城也曾尝试过用自己的努力挽留孟雯，他外出打工，做兼职老师，甚至在学校门口卖耳机充电器，希望能多赚一点来维持女朋友的生活。但渐渐他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太少，力量太有限了。在现实面前，再坚固的校园感情也会显得那么脆弱。
诗和远方终究敌不过面包和牛奶。临别前一晚，他俩一起在校门口的酒吧喝的大醉。赵一城在孟雯临走前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只说了三个字。
我没用！
就这样，像大多数毕业走散的情侣一样，他们渐渐的消失在彼此的通讯录里。一个留在西安读研，另一个去了成都工作，而这一别就是整整七年。
“什么？你要去见他？”当孟雯把自己想去见赵一城的想法告诉同时大学同学的闺蜜小敏时，她有点激动，直接发了语音过来。
孟雯坚定的回了一个“是”字。
你真的不会也是去“重温旧梦”吧，小敏小心翼翼的问她。
孟雯不置可否。
其实赵一城这次突然找她似乎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开始只是普通的问候，而后的短信交谈中他告诉孟雯，硕士毕业之后他又考上了本校的博士，现在跟着博导在做一个省级项目，今年就要毕业了。他打算去澳大利亚那边的一个对口项目工作，以后估计要留在那边了，他想临走前把以前的同学都见一面，尤其是孟雯。
她本想拒绝，因为在她心目中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虽然当年的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客观条件，自己心里多少还有那么一丝丝眷恋，但那毕竟已经离自己现在的生活太遥远，如今的她有了另外的生活和圈子，也有了稳定的爱情，自己这样做不说别的，对自己的现任男友栎楠确实不公平。
然而她一想到赵一城从此就彻底再也见不到这件事，内心又突然有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来回思索了几天，内心终于战胜了理智，她决定要去一次西安。
  “没事的，我知道分寸。”末了，她告诉小敏。
   没事，就当是给自己来一次青春的告别仪式吧，孟雯这样自我安慰着。
几天后的一天下午，孟雯向男友借口出差，去了机场……
当飞机降落到西安咸阳国际机场的那一刻，孟雯的心情开始忐忑起来。她既有些憧憬又有点不知如何面对，憧憬的原因是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眼前的这座城市伴随她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美好光阴，这里，有她最美好的青春回忆；但另一方面，这里又是她不如该如何面对的一个地方，因为这里也是她和赵一城七年前分开的伤心地。
走出航站楼的一瞬间，隔着茫茫人群，孟雯一眼看见了他。
他没怎么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还是那个熟悉的寸头，稍微胖了些许，身上的衣服似乎是专门挑了件干净精练的灰衬衣。她愣在原地踟蹰着不敢往前走，愣愣的看着远处的他，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更不知道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赵一城也没看见他，但他还是焦急的四处瞭望着，并不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孟雯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步步慢慢向他靠近，当靠到离他十米左右的时候，赵一城一转身看到了她。相识的那一刻他迟疑了足足四五秒，直到孟雯羞涩的冲他笑了笑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我变化有那么大吗？”孟雯开玩笑的口气问他。挠了挠脑袋，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孟雯手上的包，两人结伴走出机场。
孟雯觉得他似乎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兴奋，一路上他平静而祥和的向孟雯询问着一些日常近况，看起来他们似乎像一对分别不多日的朋友。但孟雯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同，眼神，赵一城侧脸说话时看自己的那种眼神，还是一如往昔那么温柔。
这种感觉让孟雯似乎一下回到了当年的感觉。
两人间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并肩的走出机场。孟雯这次来北安特意穿了上学时经常穿的一件蓝色连衣裙，她记得，这件连衣裙是赵一城最喜欢的，然而一路上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细节，这让她有些失望，赵一城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了找这件衣服足足在旧衣服堆里耗了一天时间。
坐了两个小时的车，他们回到了学校，一下车，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让她倍感亲切，自打毕业到现在这么多年，这是她头一次回到母校，而且陪她的还是自己的初恋。
赵一城至今还住在学校，唯一变化的是他已经从当年的拥挤宿舍搬到了稍微宽敞点的单身教师公寓。匆匆参观完学校的变化，赵一城提出说要先请孟雯吃饭。他带着孟雯走进学校的食堂，正值中午高峰期，拥挤的人群和饭菜的油腥味让孟雯不住的感慨自己居然在这里吃了四年的饭，他拉了赵一城的衣袖说，咱们去学校外面的雕刻时光吃饭吧。
雕刻时光是学校西门外的一家咖啡馆，适合恋人约会，也有小资的学生在里面看书上网聊天。木质的桌椅，优雅的音乐，陈旧中透着典雅。更重要的，这里是他们当年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
好久不见，咱们喝一杯吧，孟雯提议。
赵一城略显尴尬的说，我最近不太舒服，喝不了酒。
那咱们喝鲜榨果汁？
噢，那可以。
最终，她点了一壶茶和两份便宜的披萨套餐，一份蔬菜沙拉。
合着咖啡厅里优雅的爵士乐，两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像曾经的那些时光一样，她期望大部分时间充当是个聆听者，听着赵一城继续像个演说家一样，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的讲着她听说和没听说的事。然而，面前的赵一城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简单介绍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后就不怎么说话了，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下来。
   “女朋友呢？”她首先打破这段沉默。
   “我……一个人。”赵一城说。
孟雯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你的呢？”赵一城问。
“在家上班。”她淡淡回答。
而后继续沉默。
空气中继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除了舒缓的音乐，只有两个人吃饭时刀叉不经意碰在盘子上的声音。孟雯觉得眼前这一切和她想象的太不一样了，她脑子里面盘旋着两个大大的问号。一个问号是，为什么赵一城会变成这样。另一个问号则是赵一城时隔这么多年再次约她来西安到底是干什么来了，难道只为吃顿饭？
她决定先从第二个问题入手，单刀直入。
你为什么现在才找我？孟雯放下刀叉问道。
没什么，想见见你。他没有抬头。
“如果当初……”孟雯本想说出那句藏在心里许久的话，但说到一半她停住了，她突然觉得，这样似乎毫无意义。
赵一城面无表情，而后愣愣的看着她，莫名起来的冒出了一句。
“你现在真好看。”
孟雯强颜欢笑着笑了笑，而后内心长叹一口气，她心里念叨着，或许他早已经不在乎这段感情了，约自己来真的就是那种“重温旧梦”，想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对方傻乎乎看着自己的眼神，心里无比唏嘘。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孟雯觉得眼前的这一幕跟自己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雕刻时光还是那个雕刻时光，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然而面前的赵一城却陌生的让人可怕。她面对的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和自己有过美好回忆的文学青年，而是一个陌生而沉默寡言的人。
或许这就是青春，一旦流逝，那种感觉就怎么再也找不回来了吧。孟雯看着眼前低头吃饭的赵一城想到。
吃完饭，赵一城提出他们能不能一起再去一次学校图书馆，孟雯想了想点头答应了。那时候，两人经常约会的地方就是在图书馆里，两人甚至为了抢占连坐的位子跟别人磨半天嘴皮子，然而今天的他们再也不用忍受当初的那份苦恼，周末偌大的图书馆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不是期末，学生就比较少。”赵一城笑着向孟雯解释。
两人来到图书馆里的时候正是下午，他们坐在偌大的图书馆里各自拿着书看着，享受着曾经的回忆。倘若是十年前，孟雯会很享受这样的下午，可如今的她除了平时考律师的复习，已经很少看书了，让她坐下来一句话不说的看书本就很难，再想到自己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飞机就为了来这里上一次自习，实在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手机微信响了，孟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未婚夫发来的，上面亲昵的写着“小可爱去哪里了，今天怎么不理我？”她回复了微信后放下手机，不再搭理对方。她也不再看书，耷拉着脑袋看着眼前还在读书的赵一城。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赵一城并没有变化，除了变得寡言少语，他和几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变化的是自己，是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和对生活的追求。
那一刻，她终于发现，自己爱的还是栎楠，而对于赵一城，只能说有一丝怀恋吧。
夜幕降临，学校昏暗的路灯渐渐点亮，他们分别在学校的西门口。
没有太多的临别赠言，如同是两个朋友间的挥手道别，互相叮嘱几句后，她主动上前抱了对方一下，没有亲吻，因为她觉得这已经是她对青春最好的道别方式以及给予对方最多的付出了。他似乎有点始料未及，脸上明显挂着一丝惶恐。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孟雯转身钻进了出租车，绝尘而去。汽车的反光镜里，她看到孤身一人的赵一城略显失落的渐渐消失，这画面，宛若自己一去不复返的校园时光。
这次分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不久后，孟雯也发现，以前赵一城联系自己的那个手机号也彻底打不通了。
曾经相爱，但最终，他们还是逃脱不了相忘于江湖的命运。
……
半年后的一天，孟雯和未婚夫正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礼当天，来了很多当年的大学同学，许久不见，大家都格外亲切。人群中很“正常的”看不到赵一城的身影，此刻的他或许正在澳洲温暖的阳光下，快乐生活。
婚礼结束后的敬酒环节，她在卫生间门口见到了当年和赵一城同宿舍的曹大志，大志喝大了，刚从厕所吐完出来，朦胧中他喊过孟雯，清了清嗓子小声的说
“跟你说个事，你别给别人说。”
“什么事？”
“老赵的事。”
“赵一城怎么了？”
远处新郎的几个同学看到新娘在洗手间门口跟一个醉汉聊天，就跑过来拉走了新娘，新郎顺手拉起孟雯的手继续一桌桌敬酒。
深夜，回到家里卸下一身疲惫的孟雯安顿好睡着的老公，来到卫生间，关上门，把花洒开到最大，放声痛哭。
2016年底，赵一城被确诊为罕见的“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失忆症。短短几个月间，他的记忆迅速衰退，羸弱的家庭也无法承担起他高昂的治疗费用。最终，赵一城选择了放弃治疗。而他最后的愿望也就是再见一次曾经错过的爱人，于是，就有了他们那次久别后的“意外重逢”……
朦胧泪眼中，孟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机场出口那个虽然已经认不出自己，但眼神中充满暖意的赵一城。

作者简介：周瑄然，生于1987年，陕西商洛人，现就职于商洛公路管理局 。作品曾发表于《小说月刊》《中国草根文学》《西安晚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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