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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悲切切声中，副班主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把剧团后事处理完，然后宣布解散。

“班主去了，十年的心血已付诸东流。动乱社会动乱人，不是匪祸，就是天灾。抗争失败了，只能认命。”副班主含泪告别大家，“归家后,各寻自己的生存门路，一定要活下去。戏班不复存在，我这个副班主也冒得存在的必要。我姓傅，再碰面喊我老傅吧。”

带着凄凉，带着复杂心情各归各家。这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几天后，老傅再一次来到香梅家，望着这一家人，自艾自怨地说；“第一趟送人过湖是我和班主俩人，第二趟班主说我累，执意自己另找人去，谁知出了事，这都怨我！创戏业是我们俩人，十多年来情同手足，如今一走一留，情何以堪！我对你们一家有太大的亏欠，无以报恩。现在只能这样向嫂子交待：有困难找我，我会万死不辞。”

香梅妈泪眼婆娑，点头接受这份承诺：“儿要成家，女要出嫁，家里冒得擎天柱了，找你的时候会多，报答的话该我对你说。”

“我一家能活下去，不会让你们饿死。只可惜小女，空有一身技艺。”老傅说，“梅子，几天过去了，有么子想法要跟我说？”

“唉——一个女流之辈，戏子又是下贱之事，想法都是空想。到别人班子演戏吧，各班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马，容不得我去分一杯羹。即使找关系进了别个戏班，也难以呆久：戏演得好有人嫉恨，戏演差了遭人叽讽。”香梅嘤嘤隐泣地说，“我不痴心妄想了，找个适当户子，替哥哥换门亲事算了。”

“这怎么行？万万使不得。找个地方混好了，你哥何愁找不到一个女人。”老傅说得恳切，说完又连连叹息，“附近客班都不景气，又是以家族为主体，真的不适合你去。”

香梅的哥哥也插话：“叔，我已大了，几亩薄地可以种下去，撑爸爸妈妈的门面。冬腊正月，带妹妹打三棒鼓去，日子能混就混。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去找您。”

一番话，老傅听得泪水直流。思前想后才对眼前一家人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香梅妈望着老傅说：“您是叔叔，见多识广，想法肯定对我们有好处，尽管说吧。”原本显老的脸上，近来又添不少皱纹，看得老傅酸痛至极。

“我想的事情是这样的。”老傅说，“县城有个姓孙名立德的人，他的父亲是我远房祖辈门婿。先父在世时来往甚密，轮到这代渐渐疏远了，来往频率也降低，不过还算热络。

“据说孙家的先祖曾是京城牧监处的牧夫，因善识名马而小有名气。后因选马送驷院，幸获皇室赞誉，赏赐精雕的‘二猴护马’太师椅一把和许多银子，后来还提拔当了一名录事。录事不是有品位的官，相当于现在养马小组组长，应该和孙悟空的弼马温不相上下，确实也名利双收。老来返乡，在县城扎下根来，也算殷实人家。

“传到孙立德这代已家道中落，于是重拾衣钵，开了家牛马行。自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小县城里，他仍属于名望之家。”

香梅妈插话说：“傅叔说了这么多，好像跟小女的事冒得么子关联。”

“让我慢慢说拢来。”傅叔说，“孙立德虽有名望，对不搭多少边的亲戚去了，从不拿腔作调，鄙视我们。他为人也本分，从不花天酒地，但有一大嗜好：喜欢看戏。现在人老体弱，牛马行已交给了儿子，俩老痴迷在看戏之中。戏迷和剧场老板相处久了，竟成了莫逆之交。嫂子，有关联了吗？”

香梅妈想了想，勉强地苦笑，轻声轻气地问：“您的意思是：请孙立德推荐小女到剧场做事去？”

“不是叫香梅到剧场打杂做事。”傅叔略微提高了音量，“我是请老孙作个介绍，到花鼓剧团唱花鼓戏去。”

“剧场那儿听说只唱京戏？”香梅妈又说。

 “京戏是官戏，属于‘阳春白雪’的官腔戏，懂戏的人少，看戏的人也不多。自从花鼓戏流行开了，平民百姓都爱看，剧场老板才允许花鼓戏来他场子里演。”老傅解释着。

“听您说话的意思，剧场老板不是剧团老板？”香梅妈疑惑地问。

“对，他们各是各。”傅叔说，“县里就这么个戏园子，剧团演戏必到那儿去，收入和剧场老板分成。这不比乡下唱戏，只要找块空地方，拼上十几个方桌，戏就能唱起来。”

香梅妈显得有点失望：“说了半天，还是天上的风——空吹。小女想去演戏，要找花鼓剧团。剧团老板您不认得，我也不认得，找谁去？”

“找剧场老板呀！剧团老板有求于剧场老板，剧场老板想介绍一个戏子，剧团老板敢不答应。何况去的人还是名角。”

“剧场老板我们也不认识呀！”

“孙立德认得呀！莫逆之交的朋友，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可是……可是……”香梅妈戚戚艾艾，欲言又止。

老傅马上把话搭上去：“嫂子的意思我懂。您与孙立德素味平生，肯定不能求他，不是还有我吗。我和孙家毕竟沾亲带故，也不求他办事，第一次会塌我鼻子？再说，事情蛮简单，不费神淘力。”

“这样说来，嫂子就请帮忙了。”香梅妈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丝阳光，老傅心里也得到了些许慰藉。

老傅说得虽然肯定，内心还是忐忑不安，万一立德不念情分，怎么回头向嫂子交待。再一想，梅子唱戏，好比屋角挂响铃——声名在外，县城离这里也不过六七十里，应该早有耳闻。只要他们听说了“香梅花鼓剧团”，事情就有了八九分希望。万一此路不通，还可以另辟蹊径，直接找剧团团长去，叫他听梅子唱它几句，保准会答应。

想法摆明了，只等梅子表态才算定下来。

坐在傅叔对面的香梅，低着头正掰着手指头，好像算计着么子心事。见傅叔直接问她，才戚戚而言：“我也冒得么子主意，一切听叔安排就是，万一太为难，那就算了。”  

“你这样表态，就算定下来了。我回去后，抽时间到县城一趟。”老傅说，“事情办妥，我也落心，梦里好向你爸爸交待。”

傅叔的话又让香梅啜泣起来。好一会，她才用衣袖擦拭泪水，起身走近傅叔，一声“叔叔”喊出口，双膝长脆在地。老傅连忙蹲下来拉她，忍不住眼圈儿湿润。香梅平静后才说：“我爸走了，您就是我们的靠山，一切由叔叔作主。上县城打通了门路，我会去闯一闯；闯得好，一家人生活有指望；闯砸了，大不了回来卖唱讨米去。”

“凭你的本事，县花鼓戏舞台上，应该站得住脚。”傅叔对梅子说，显得信心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