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再读裴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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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淮西后,唐宪宗明显地发生了变化。骄侈会给人带来闭塞昏聩,宪宗正是如此。
骄侈奢靡需要金钱,而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这两个管理钱财的邪佞之徒一面投皇帝之所好,一面重金贿赂宦官,因此当上了宰相。裴度耻与小人同列,多次上表求退,皇帝不许。裴度几次上表揭露痛斥皇甫镈、程异,宪宗对忠言,对裴度开始大为不满。元和十四年,在皇甫镈、程异一党排挤陷害下,裴度出任河东节度使。
宪宗在皇甫镈、程异等邪佞之徒的蛊惑下,为求长寿而口服金丹,变得喜怒无常。这位宪宗皇帝得罪了身边左右的宦官,公元820年春,被宦官所弑。
唐穆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弃旧迎新,穆宗贬黜皇甫镈一党。去了一个皇甫镈一党,又来了一个元稹一党。穆宗为太子时,听到宫人诵读元稹诗歌,对元稹产生了好感,及即位,寻寻觅觅,找到了元稹,提拔元稹为祠部郎中,翰林学士,知制诰。翰林学士、知制诰,是参与机密,草拟制定皇帝诏书的官员,是皇帝宠信的人。此时被远谪的裴度也回到朝中,为检校司空。在官名前加检校二字,意味着只是拿司空俸禄的加官而已,司空本为优崇,加上检校二字,就可想而知了。
元稹有极强的权势欲,为了当上宰相,他丢掉士大夫尊严,与大宦官知枢密魏弘简等人深相勾结,于是有宠于唐穆宗。裴度是功勋赫赫的重臣,又刚正不阿,元稹害怕裴度有朝一日再为执政宰相,对自己不利,于是同魏弘简百般谮害裴度。朱克融、王廷湊大乱河朔,元稹的机会来了,他伙同气味相投者把裴度逐出朝廷,去做镇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元稹与魏弘简并不就此作罢,他们继续从中作梗,反对裴度用兵计划,以之求得裴度惨败声名狼藉的结果。
裴度敏锐地觉察到元稹与宦官、邪佞紧密勾结,他怕乱从中生,于是几度上表。其中有“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奸臣作朋,挠败国政。陛下欲扫清幽、镇,先宜肃清朝廷”之类文字;还有“河朔逆贼,只乱山东,禁闱奸臣,必乱天下”之类的文字。这些振聋发聩之声反而使唐穆宗对裴度更加反感,但是迫于无奈,迫于朝廷舆论,穆宗还是不得不解除元稹的翰林学士职务。
元稹自将有术,不久还是当上了宰相。当上宰相后,元稹一党要夺取裴度仅有的那一点兵权,要把裴度安置在东都洛阳当个留守。所谓东都留守,只是一个闲职而已。由此一来,朝廷那些良心未泯的谏官们不满了,为裴度打抱不平,进行极谏道:“时未偃兵,(裴)度有将相才,不宜处之散地。”
天下未宁,兵燹屡生,谏官们以为罢黜裴度兵权,会动摇人心,于社稷大为不利。穆宗不动声色,根本不理睬这些,还是命令裴度赶赴东都洛阳。
此时有官员从幽、镇回朝,向皇帝汇报各道大军对裴度的评价:“军中谓(裴)度在朝,而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今居东(东,指洛阳),人人失望。”
这些官员的汇报,使穆宗惊悚,穆宗才知道,裴度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他一人居然可以安天下。穆宗于是召回裴度,恢复他官职,随后又任他为淮南节度使,旋即下制留裴度于朝廷辅政,再为宰相。
裴度仍旧被朝廷倚重,朱克融、王廷湊不敢再继续造次,只得罢兵归附朝廷。只要裴度在其位,藩镇重兵就会“忠者怀,强者畏”,天下就会少兵燹,少祸乱,裴度弭患消灾的重大作用,就在这里,无人取代!
裴度为宰相,权佞日愈惊恐,他们无可奈何之时于是想到老谋深算、阴险毒辣的李逢吉,觉得只有李逢吉才可以扳倒裴度。权佞们使出种种解数,促使穆宗召李逢吉回朝。李逢吉卷土重来,身为兵部尚书。李逢吉到来只一月,裴度果然为其所害,罢为左仆射,又一个闲职而已。李逢吉取而代之,为宰相,柄政。这时,那个竭尽全力夤缘宦官的元稹,其政治生命也步入尾声。
穆宗是个恣意所为,尽情荒纵的皇帝,只有在危难降临时才偶有清醒些。李逢吉为宰相,内结知枢密的大宦官王守澄,这两个人势倾朝野,把个穆宗皇帝弄得再无清醒时。公元823年,长庆三年八月,势倾朝野的李逢吉、王守澄把左仆射裴度排挤出朝廷,去做山南西道节度使。
李逢吉害人有术,恣意祸乱天下。李逢吉所培植的党羽罗列朝廷,其显赫者被称为“八关十六子”。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残害贤良,以“八关十六子”为首的奸邪谗慝干的就是这些。皇帝专意荒淫游玩,李逢吉一党务在祸国殃民,这一对君臣相遇相染是社稷最大不幸。
穆宗曾与宦官在禁中击毬,因一个宦官坠马,被惊吓而中风,后来为求长生而饵食金石之药,添了新病。天不假年,唐穆宗长庆四年正月,老病复发而死,死时年仅三十岁。穆宗死,李逢吉为冢宰,唐敬宗即位为皇帝。
王夫之《读通鉴论》对唐穆宗年代总结道,“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则裴度也、李绅也、韩愈也…以小人,则李逢吉也、牛僧孺也、王播也、元稹也、李宗闵也”,王夫之的总提勾勒,为我们读裴度,立下了纲要。
唐敬宗即位后,问学士韦处厚:“裴度累次为宰相,可是现在他的官职再也没有平章事的头衔,是为什么?”唐朝宰相,须在官职上有“平章事”三字为标志。韦处厚实话实说,于是敬宗皇帝恢复裴度宰相之职。裴度回朝辅政,李逢吉之徒百般谮言诬陷,年少的敬宗却不为所动。
唐敬宗亦是一位游玩无度的帝王。裴度屡次极谏,唐敬宗虽有收敛,终因狎昵群小被宦官弑害。裴度摄冢宰,迎立唐文宗即皇帝位。
唐文宗曾励精图治,去奢从简,风气为之一新。然而朝廷多年积弊亦难根除。宦官气焰嚣张,为之掣肘,裴度处于艰难境地。
文宗太和三年,公元829
由此看出,裴度是一位怎样的社稷之臣。
李宗闵贿赂宦官,网络党羽,他呼朋引伴,把牛僧孺引为宰相,为朋党,他们极力排挤裴度。因为裴度奏请李德裕可为宰相,就加快迫害裴度的步伐。小人的嘴脸就是这样卑劣龌龊,小人之行就是这样急不可耐。
太和四年九月,裴度被排挤出朝廷,去做山南东道节度使。太和八年,裴度又被降为东都留守。太和九年,李训当国执政,为了收拢人望,为了装潢门面,才又在裴度的官职上加“兼中书令”几字,以示朝廷之优宠。
朝政落在了躁进的李训、郑注手中,李训郑注要尽诛阉宦,反为阉宦所杀,朝廷态势乱纷纷。裴度此时老矣,只得在东都洛阳建别墅,别墅名为绿野堂,与刘禹锡、白居易等人游处以诗文唱和。文宗开成二年,裴度为河东节度使,开成四年,即839年正月,晋国公裴度病重,回到京师长安,同年三月薨,享年七十六。
《资治通鉴》这样评价裴度:“(裴度)身貌不逾中人,而威望远达四夷,四夷见唐使,则问裴度老少用捨,以身系国家轻重如郭子仪者,二十余年”。
郭子仪,不仅是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两京的大功臣,而且是威震藩镇,慑服四夷的社稷重臣,《资治通鉴》评价他“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殆三十年”。裴度与郭子仪,为维护国家统一,为江山社稷,戎马倥偬,浴血疆场,他们叱咤风云,他们忍辱负重,他们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他们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大英雄!
裴度有很多诗人朋友。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等人都和他过从甚密。韩愈反对藩镇割据,拥护王朝统一,他疾恶邪佞,他刚正不阿的精神和坚贞不屈的操守,深为裴度赏识。元和十二年,韩愈随同裴度平定淮西凯旋,晋升为刑部侍郎。宪宗晚年佞佛,好神仙,元和十四年派使者去凤翔迎来佛骨,放入禁中,令王公士人顶礼膜拜,韩愈于是写一篇奏表,其洋洋洒洒,罗列史实。宪宗读到“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时,勃然大怒。谁敢忤逆皇帝,说出越是崇拜佛,活在世上的时间越是少?韩愈敢声言也。宪宗要对韩愈处以极刑,裴度为此申救道,“韩愈虽狂,却发于忠恳,应该对他宽容,以此拓宽进言之路”。韩愈因此留下一条性命,不过被贬往潮州。韩愈被贬是不幸的,可是为此留下的那一首诗,却被传诵千古:“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其中“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两句尤传神韵,腾响山水间。
《全唐诗》收韩愈诗十卷,其中有十几首是写给裴度的,其中一首诗写道:“竄逐三年海上归,逢公复此着征衣。旋吟佳句还鞭马,恨不身先去鸟飞。”韩愈遇赦回朝了,恨不得立即飞到身着征衣的裴度身边。此时裴度在远离朝廷担任节度使,韩愈也许想到当年被裴令公委以重任,随同讨淮西,也许想到彼一时此一时,所以诗句难免有些苍凉。裴度被李逢吉等人排挤而被罢相,韩愈安慰道:“文武功成后,居为百辟师。林园穷胜事,钟鼓乐清时。摆落遗高论,雕镌出小诗。自然无不可,范蠡而其谁。”韩愈良苦用心,以一片由衷之情去安慰也许已经沦为寂寞的大英雄,韩愈同情裴度,可是很无奈,但做得很及时。
韩愈跟随裴度平定淮西,亲眼目睹裴度一片丹心,特别推崇裴度军事才能,韩愈对裴度的功绩,有着公正的评述,他后来撰写的《平淮西碑》可以一读。
唐顺宗永贞元年,王叔文执政失败,出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出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十年后,即元和十年,朝廷认为刘禹锡、柳宗元有才干,要重新任用。于是任命刘禹锡为播州刺史,任命柳宗元为柳州刺史。官是升了,可是居官之地越来越荒远了,这都是因为朝廷执政还存有偏见在作祟的缘故。刘禹锡有老母亲在世,能到那个原本叫夜郎之地的播州去吗?这不是在逼迫刘禹锡母子生离死别吗?时为御史中丞的裴度十分同情,以“孝”的理念向皇帝陈请,他说:“禹锡虽有罪,然母老,与其子为死别,良可伤。”他又说:“陛下方侍太后,恐禹锡所在宜矜”。在裴度的救护下,刘禹锡被改为连州刺史。不过刘禹锡这次回京,因为写下一首诗而又稔下祸端,诗是这样的:“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他因此又被贬谪。
十四年之后,宰相裴度兼集贤殿大学士,又荐举刘禹锡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刘禹锡此时又作诗一首:“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比上一首更辛辣,然而没再遭贬,这大概是因为裴度宽容和庇护的缘故吧。
裴度愿与这些个性极强的贤士诗人为友。裴度宽容、识大体,爱惜人才,从刘禹锡的故事中可窥一斑。《全唐诗》有刘禹锡诗十二卷,其中与裴度酬和的诗很耐读。《两何如诗谢裴令公赠别二首》写道:“一言一顾重,重何如?今日陪游清洛苑,昔年别入承明庐。一东一西别,别何如?终期大冶再熔炼,顾托扶摇翔碧虚。”
太和八年,七十岁的裴度被李宗闵及宦竖迫害,被贬谪为东都留守,裴度在东都洛阳建别墅,别墅名为绿野堂。刘禹锡这两首诗写于此时。此时两人皆不得已,然而诗中仍有大鹏扶摇长空,不甘寂寞之意。在此前,元和十二年,五十五岁的裴度平淮蔡,刘禹锡写下一首《平蔡州三首》,其中有“策勋礼毕天下泰,猛士按剑看恒山”句,既写出裴度等将士的功勋,又写出平淮蔡的意义:淮蔡大捷,天下藩镇除了恒山外,莫不归服。刘禹锡拥戴裴度之功于此可见。这首诗之后又过了若干年,刘禹锡写了首《奉和裴令公新成绿野堂即书》,其中有“位极却忘贵,功成欲爱闲”。位极却忘贵,这是真,而功成欲爱闲,则是宽慰而已,裴度何曾不想再为国家做事,只是被小人所沮罢了。
柳宗元对裴度推崇备至,他曾写下一首《皇武,命丞相度董师,集大功也》,全诗共十一章,每章八句,每句四字,其中一章写道“载闢载祓,丞相是临。弛其武刑,谕我德心。其危既安,有长如林。曾是讙譊,化为讴今。”这一章称颂裴度溥施德政,率领投诚过来的一万多淮西将士入居蔡州的故事,申明裴度并不只是位挥戈挺进的统帅,他还兼备其他美德。
以直道而进的白居易,他的政治态度也是与裴度一致的,他维护天下一统,反对藩镇割据,反对邪佞谄慝。白居易曾为翰林学士,左拾遗,左赞善大夫,因为上书言事不合执政口味,被贬为江州司马,后来回到朝廷曾为中书舍人,再先后到杭、苏二州任刺史,直至唐武宗时为刑部尚书。白居易在文宗时任刑部侍郎,由于看不惯李宗闵气焰嚣张,不参与其党,所以去了东都洛阳。仕宦多艰,白居易深受其苦,这时他与裴度来往,才得以放松一下。
裴度当年征讨淮西经过女几山,在女几山上镌题大字:“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白居易毫不掩饰自己对裴度的推崇,他写一首长诗《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其诗序言中有“克期平贼,由是淮蔡迄今底宁,殆二十年,人安生业。夫嗟叹不足则咏歌之,故居易作诗二百言”。白居易在序言中题咏道:“欲使采诗者、修史者、后之往来观者,知公之功德本末前后也。”白居易的《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是五言四十韵,其中开端写道:“天上中台正,人间一品高。休明值尧舜,勋业过萧曹。始擅文三捷,终兼武六韬。”中台,即中书令;官为一品,裴度为三公,官一品;萧曹,指萧何、曹参;文三捷,指进士及第、博学、制策三科连登。白居易从不阿谀,他的这些诗句,是出自肺腑之情,是对裴度真实的记录和由衷的推崇和赞誉。
白居易与裴度酬和颇多,他在另外一首诗中写道,“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桃李满天下,是说裴度重视人才培养,以举贤任能为己任。白居易对裴度这样评价并不过誉。白居易的《过裴令公宅二绝句》其一写道“风吹杨柳出墙枝,忆得同欢共醉时。每到集贤坊地过,不曾一度不低眉”。白居易比裴度小九岁,如果不是裴度有着强大的人格魅力、不是裴度有着“始擅文三捷,终兼武六韬”的文治武功,白居易是不会执弟子礼而低眉的。《全唐诗》收白居易诗三十九卷,最后一卷最后一首诗是《和裴相公傍水闲行绝句》:“行寻春水坐看山,早出中书晚未还。为报野僧岩客道,偷闲气味胜长闲”。老之将至,或老之已至,人们才会感到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白居易何尝不如此,所以才常常忆取当年,才倍加珍视品味与裴相公偷闲所得来的真趣。
元稹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诗人,《全唐诗》收其诗二十八卷,却没有从中读到他对裴度的评价,他不会进行评价,也无法评价。《新唐书》的元稹传写道,“中人(宦官)悉与(元)稹交,(魏)弘简在枢密,尤相善”;又写道,“(裴)度三上疏劾(魏)弘简、(元)稹倾乱国政”。中人,就是宦官;唐朝自玄宗时的高力士起,格外优崇宦官。魏弘简是握有重权的宦官,元稹迎风拜之,投其门下,为士大夫所不齿,况且,他们糾合在一起,干的哪一桩是利国利民的事!裴度一针见血地戳穿元稹的企图,元稹岂能不置之绝境而后快?他迫害裴度,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素无检望,有很多人向皇帝诉说元稹的行径,皇帝无可奈何,让元稹那好不容易攀附宦贵才得到的宰相重任只三个月就丢了。纵观元稹一生,他还得到一个“晚弥沮丧,加廉节不饰”的评价。元稹作诗是个高手,其做人,其为官之行,却低下的很。
《全唐诗》收裴度诗一卷,其中《溪居》很有境界。裴度经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数为奸邪险佞排挤陷害,可是能够建树流芳百世的卓越功勋,而且能全其一生,要问他因何成功,还是读一读《溪居》为好,诗是这样写的:“门径俯清溪,茅檐古木齐。红尘飘不到,时有水禽啼”。
裴度当年征淮西过女几山题句:“但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其何等气魄,其何等胸怀,令人耳目一新!
还是吟诵着“但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而举觞酹地,追怀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