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陶渊明在桓玄僚属期间写的几首羁旅行役诗想到桓玄何以穷途末路
(2023-08-28 10: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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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一诗,会想到桓玄,会想到桓温,会想到桓彝。这一家桓氏三代,有人说一代胜过一代,也有人说一代不如一代,陶渊明对此发表过意见吗?陶渊明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是这样写的: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陶渊明出仕辞官再出仕再辞官,直至归隐构想缔造桃花源,出仕的欲望才彻底清除。他的这一系列思想变化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是一首羁旅行役之作,写作时间是辛丑岁七月。辛丑,是晋安帝隆安五年(401)。“赴假还江陵”,江陵,是荆州的治所,桓玄当时任荆州刺史和江州刺史,治所在江陵。据说桓玄曾经是陶渊明小时的玩伴,陶渊明一家与桓家有世谊交情,桓玄没有忘记这些,他刚刚就任江州刺史,就给陶渊明写信,请他出仕。陶渊明欣然应允,成为桓玄的幕僚。
然而这首羁旅行役诗却反复申述出仕之后的愧悔自责,乍看起来似乎难以理解,可是只要联系一下陶渊明的思想一变再变再复变的过程,也就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了。此诗前六句点题,拈出诗的主旨,其后八句通过美好的景物描写反衬内心世界的的落寞和孤独;最后六句是写联想和期盼,他联想到甯戚和齐桓公,联想到长沮和桀溺,进而重申夙愿,以“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结束全篇。
古诗文常用一种写法,那就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陶渊明的这首诗是以乐景写哀。“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陶渊明笔下的美好境界,恰恰是为反衬“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而来。面对如此佳景,面对壮美天宇,而愈发感到自己孤独和渺小,不禁引发自悔自责。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有什么好处呢?诚如王夫之所言,“一倍增其哀乐”。诗的最后六句用“商歌”和“耦耕”之典,再次重申回归田园和大自然怀抱的心愿。陶渊明因眷恋田园而迟迟出仕,出仕之后又不止一次地重申回归自然的思想,他的思想和行为就是这样地矛盾着。
陶渊明在江州刺史桓伊那里任职,因为不堪吏职而辞归,再召其为主簿而不应,他为什么又到桓玄那里任职?读《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想到了桓玄,想到陶渊明与桓玄的关系。读东晋那一时期的历史,绕不开桓温、桓玄父子。还要先说桓温。
桓温的父亲桓彝“少孤贫,虽簞瓢,处之晏如”。桓彝的父亲桓颢,官至郎中,死得早。桓彝没有人脉可倚,是靠着一己之力前行的。桓彝讨伐王敦,护卫帝室。桓彝在平定苏峻之乱中陷入孤城,他“辞气壮烈,志节不挠”,坚拒投降,被害,壮烈而死。桓彝有五子:桓温、桓云、桓豁、桓祕、桓冲。
桓温,“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明帝把女儿南康公主许配桓温,庾翼在成帝面前盛赞桓温,请成帝重用之,莫以平常之情待之。在庾翼的提携下桓温从此步步升阶。桓温于穆帝永和二年(346)冬十一月西征蜀汉,灭蜀,从此应了刘惔那句“但恐克蜀之后,温终专制朝廷耳”。用了两年时间灭蜀,桓温已非昔日之桓温,其威名大振,同时到来的是朝廷惮之。
桓温曾三次率军北伐。在他之前,中军将军、扬州刺史殷浩连年北伐,屡遭失败,朝野响怨声。桓温乘此弹劾殷浩,请朝廷废黜殷浩。朝廷不得已,殷浩被废为庶人,自此以后内外大权都归桓温把控。殷浩被废黜一个月,桓温于穆帝永和十年(354)二月率四万大军发于江陵,水军经襄阳入均口至南乡;步兵自浙川趣武关,越秦岭,向关中进军,讨伐前秦。桓温开始了第一次北伐。四月,桓温与秦军大战于蓝田,桓温大胜,进军灞上,抵达长安的郊区。老百姓以牛酒犒劳晋军。之后不久两军战于白鹿原,秦军胜,晋军损失一万多人。秦人坚壁清野,桓温大军供给无路,军中乏粮,六月,桓温退兵,宣告北伐结束,桓温此次北伐并未取得最终的胜利。
永和十二年(356年)六月,桓温第二次北伐。从江陵发兵,向北进军。八月,桓温挥军渡过伊水,与姚襄军战于伊水之北,大败姚襄,姚襄败逃,追之不及。桓温收复洛阳。桓温建议迁都洛阳,桓温的建议不被朝廷采纳,朝廷人士偏安一隅,对桓温的北伐抱消极态度,桓温退兵南归。第二次北伐取得胜利,但最终还是放弃,洛阳依旧被他人占领。
哀帝兴宁元年(363年),桓温为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后来又兼扬州刺史。桓温身为宰相,又兼荆扬二州刺史,东晋军政大权掌控在桓温之手。海西公太和四年(369)四月,桓温第三次北伐,讨伐前燕政权,帅五万步骑发兵于姑孰。前燕与秦结盟,晋军数战不利。晋军粮道被截断,储备将竭。桓温不得不“焚舟,弃辎重铠甲”,被迫撤军。燕兵追击,斩晋军三万多。桓温败归。这次北伐,输得最为惨重,最为狼狈,桓温身心遭到莫大伤害。
桓温三次北伐,莫论为公为私。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谈,北伐本身并不为错。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理固自然,无可二说,他的出发点毋庸质疑。三次北伐未见积功,时势所致而已。桓温凭借手中的军事力量,尽管北伐不得意,并未影响他下一步行动。大司马桓温在郗超等人的帮助下,于咸安元年(371)十一月大行废立,废前帝司马奕为东海王,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简文帝。桓温肆意立废,他的野心愈发膨胀,这就无可救药了。
咸安(372)二年七月,简文帝病笃,给大司马桓温留下一句话,“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侍中王坦之等人极力反对简文帝把江山拱手相让,王坦之在简文帝面前把写给桓温的遗诏烧毁,另外再立为“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简文帝驾崩,遵遗诏立孝武帝。桓温奢望简文帝会把江山禅让给自己,他读罢遗诏甚为愤恚。这一愤恚把生命缩短了,他大概不知道这些道理,他不能马上察觉到吧?
孝武帝宁康元年(373)二月,桓温来朝,来到京师建康。他的到来吓坏了一群人士,这些人士断定,桓温要广开杀戮, 夺取江山,然而在谢安的安排下,桓温没有杀戮,也没有明目张胆地抢夺江山。桓温虽然要成为帝王,但他还是要顺水推舟地体面地接受然禅让。桓温在京师健康患上疾病,停建康十四日,已是春三月,回到大本营姑孰。
桓温一切落空,于当年七月怅怅而死,死于大本营姑孰。桓温想要取晋室天下而不能,几十年后他的儿子桓玄夺了晋室天下,孰料没几日桓玄也穷途末路死得荒唐。史事就是这样诡谲变幻与残酷无情。
桓温有六子,桓熙是长子,被立为世子;桓玄年纪最小,而且是孽子。孝武帝宁康元年(373)桓温病逝,朝廷以桓玄为嗣,袭爵南郡公。桓玄是庶出,而且年纪最小,怎么会袭爵南郡公?桓温病重期间,桓熙与叔父桓祕等人谋杀桓冲,桓冲知之,平息了这次谋杀。桓冲称桓温遗命,以桓玄为嗣,桓玄那一年才五岁。看来桓玄继嗣,是叔父桓冲之力。
桓玄的相貌和才学像他的父亲一样,晋书载“及长,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于属文”。《资治通鉴》这样记述日渐年长的桓玄:“南郡公桓玄负其才地,以雄豪自处,朝廷疑而不用;年二十三,始拜太子洗马......(桓玄)常切齿于道子。后出补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叹曰:‘父为九州伯,儿为五胡长。”
司马道子加速与桓玄的矛盾,非但如此,司马道子还让众多拥有重兵的豪杰贵胄心怀怅怅。
桓玄喟叹着“父为九州伯,儿为五胡长”的同时,太元二十一年(396),整日昏酣孝武帝和张贵人开了个玩笑,说张贵人年纪大了,该废了他,张贵人信以为真,把宦者都灌个稀烂醉,然后遣散宦者,孝武帝在酣梦中被张贵人和婢女害死。太子年少闇弱,会稽王司马道子昏酣荒纵,也不去追问。这一年,陶渊明32岁。
晋孝武帝在位二十五年,他以国将不国而死。太子来继位,会得到国威一振吗?这个太子有智力障碍,把他立为帝王,司马道子及其同流当然有他们的各自考量。这个新皇帝是为晋安帝。晋安帝“幼而不惠,口不能言,至于寒暑饥饱亦不能辨,饮食寝兴皆非己出”。晋安帝到了这种程度,天下焉得不乱?宰辅司马道子荒诞不经,最终导致桓玄篡夺树帜,继之刘裕崛起,东晋气数尽矣。
隆安元年(397 ),桓玄参与由王恭发起的讨伐王国宝的军事活动,朝廷执政者司马道子不得舍车保帅,处斩王国宝来平息局势。
隆安二年(398),桓玄劝说王恭讨伐司马尚之司马休之兄弟,王恭答应了他的建议。桓玄与殷仲堪力推王恭为盟主。孰料王恭手下主将刘牢之叛变,被司马道子父子收买,王恭被杀。司马道子为缓和事态,被迫接受他人建议,任命桓玄为江州刺史,这一年是安帝隆安二年九月(398)。《资治通鉴》载,隆安四年(400),“桓玄既克荆、雍,表求领荆、江二州。诏以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中护军桓脩为江州刺史。玄上表固求江州;于是进玄都督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复领江州刺史”。桓玄说什么就是什么,朝廷分毫不能违抗,他除了担任荆州刺史,还要同时担任江州刺史,非但如此,朝廷还要给予更多赏赐。关于桓玄任江州刺史的问题,他任职时间问题,众说纷纭,谬误参差,甚至以讹传讹。《资治通鉴》载,隆安五年十二月(401),“桓玄表其兄伟为江州刺史,镇夏口...”,这样推算下来,398年九月至401年十二月,桓玄任江州刺史是三年三个月。《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这首行役羁旅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
桓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加速易代篡夺天下,隆安五年(401),他加快步伐,采取种种手段逼晋室禅让。安帝元年春(402),朝廷以尚书令司马元显统领大军,以刘牢之为前锋都督,讨伐桓玄。然而刘牢之反叛朝廷投在桓玄麾下。桓玄进军京师,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如此等等,朝廷已然是桓玄之朝廷。司马道子父子均被处杀。元兴二年冬(403),桓玄接受禅让,易代为帝,是为桓楚。桓温没有篡逆成功,其子桓玄成功了,从此以后天下果真是桓氏父子的天下?
元兴三年夏(404),以刘裕为盟主的大军大败桓玄,桓玄被斩。刘裕使晋室得以恢复。晋恭帝元熙元年(420)六月,刘裕易代,晋恭帝禅让,恭帝为此这样说:“桓玄之时,晋代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痛哉!晋室早在桓玄时已然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矣!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这首诗中我们会读出作者内心的些许怨誹,但这是自怨自艾,而不是对桓玄发泄不满。
陶渊明对桓温桓玄父子的经历是否写些文字留下来?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是桓温的僚属,与桓温的关系很好;陶渊明又在桓玄手下任职,关系不会一般,他应该写些文字留下来。
桓温桓玄父子相继欲夺天下,皆不得善终。桓温拜谒简文帝陵寝,见简文帝魂灵,又见殷涓鬼魂为祟,于是一病不起,由此而死;桓玄被斩杀,还导致桓氏一族遂灭,其欲壑难填,倾宗绝嗣,甚于其父。《晋书》对桓温桓玄父子有肖像描写,桓温是“豪爽有风概,姿貌甚伟,面有七星”,“眼如紫石棱,鬚作猬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桓玄是“形貌瓌奇,风神疏朗”。桓温桓玄父子博综艺术,桓温的书法,桓玄的文章很受人们喜欢。倘若这对父子能像陶侃那样多些自惧,多些谦卑冲淡,何来如此惨祸!读陶渊明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不禁由桓温桓玄父子的命运结局引发一叹。桓温六十二岁沉疴不起,薨年六十二岁,桓玄死时三十六岁。
陶渊明在桓玄手下任职期间不止写下这首羁旅行役诗,写此诗之前还写下《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将其附录如下:
其一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余。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
其二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这两首诗写于庚子岁,晋安帝隆安四年(400)。陶渊明此时在荆州刺史桓玄的幕府中任职。他奉桓玄之命出使京都,完成使命返途中路过江西,准备顺路回家省亲,却被风阻在途中。这两首诗描写的是途中受阻情景。
桓玄为帝不满一年而遭刘裕彻底清算,做为桓玄僚属的陶渊明结局怎样?他安然无恙,因为在晋安帝元兴三年(404)他又成为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在安帝义熙元年(405)他又成为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