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一天

旧公园里有些寂寥。

长椅湿答答的，是昨夜下过了雨，还没有干。座上粘黏着几片秋风卷来的落叶，混着泥沙灰尘。他伸出两根手指，将落叶的柄拈了起来，轻轻擦了擦，又放在嘴边吹了吹。

天冷了，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变化：换上夹克衫，穿上风衣，戴上帽子。时时带着雨伞，因为秋天总是下着细雨。唯独他没有。白色的底，蓝色的条纹。医院就在旧公园的后头，很多病人来公园里散心。

他的心和他的手一般冷。他将这有些脏兮兮的落叶轻轻放在手里：他的掌心已经有一叠这样的落叶了。落叶薄而脆，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好让落叶保持完整的形状。

这还是清早的时候，公园里人稀稀落落的。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落叶，视线转向脚边。几滴雨水滑进了他的衣领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又下雨了吗？

他将落叶捂在怀里，有些惊慌地向四处张望着。他在找什么？找避雨的地方么？他的眉头都皱了起来，急匆匆地跑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

忽的，眼前好像被什么遮住了，是一把伞遮在了他的头顶。他有些错愕，低头看着身边的姑娘。她手有些吃力地将伞举到他的高度，向他笑了一笑。他呆住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些什么，便和他一起走动起来。他有些被动地跟着她。

姑娘好像十分健谈，一路上都在说着，时不时将头扭过来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回答。但是他回答不出来，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姑娘没有感到见怪或为难，也不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大概将他当做精神病人了，他在心中想着。

要过斑马线了，姑娘和他一起等待着绿灯。绿灯一亮，姑娘忽地将伞换到左手上去，右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好像将他当做孩子，怕他在马路上乱跑似的。他紧张地一瞬间缩紧了身子，反倒将姑娘的手挽得更紧了。

姑娘好像笑了起来，头靠在他有些打湿的肩头上，两个人忽然有些快地跑了起来。其实是姑娘先跑的，带着他也跑动着。为什么要跑呢？绿灯的时间还很长，也许在这个情景之中，好像就应该跑起来一样。地上的雨水被踢动着飞溅起来，将他们的裤脚都打湿了。他下意识看了一下看脚下，正看见姑娘的小小的棕色鞋。鞋头倒是大大的。

过了马路就到了一所小学。姑娘拉着他到了学校门口门卫室里。门虚掩着，一推开，只有一个大爷正用缸子喝茶。姑娘向大爷招呼了两声，便急匆匆地，上上下下地拍了拍他的衣服，一直在说着什么。说完了，她就看了看他，向学校内走去。

他向着她的背影呆呆地看着，看见她只背了一只单肩包。照她的年纪，也不是上小学的学生。那是学校里的老师吗？也不像是。

大概快到了上课的时间，往学校里走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花花绿绿的伞将她的背影挤得无影无踪。学生们几乎都有父母送来，走来的，骑电动车来的，开车来的……穿雨衣的，踩着雨鞋的。他的思绪被洪流挤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校门口再没有孩子和父母。大概过了上课的时间了。门卫室里的大爷也不管他，自顾自的靠着桌子打盹儿。雨还没有停，大爷桌前的窗户里，不时的飞来几滴雨水，飞落在大爷乱草丛似的头发里。

他站得腿都有些酸了，便缓缓跺了跺脚，在这个狭窄的小房间里晃动起来。他还没有忘记他的落叶呢。他将落叶从掌心里展开来，抚摸着落叶，他感到心中好像有一片大海一样，浪花随着潮汐击一次又一次地打着岸边，没有停息。

他感觉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了，也许是心情有些激动的原因。他长呼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去，看着明亮亮的天空。忽的，他又感到一丝失落。他不是精神病人。他只是太孤独了，才会有些像精神病人。他应该向她解释的，解释他不回答她的原因。

但是激动和欣喜的情绪还是更多一些。他尝试着平复这般心情，但没有什么办法。他太后知后觉了些，在和姑娘一起的时候，他呆住了，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反倒是现在，他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触。他看着手中的落叶，感觉越发幸福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已经停了。天色更亮了一些，他觉得秋色也有些明媚。他看着远方的公园，忽的，一个人匆匆地向着他跑了过来。那是照看他的护士。护士一边做着手语，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她在说，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医院吧！

他的心中更有些激越了，他想做出反抗，又感到颓丧。一瞬间，他又觉得，反抗又能怎么样呢？他心中闪过了许多思绪，又好像放下了什么，有些释然地跟着护士，往熟悉的路慢慢地走着。

他回到了医院，回到了他熟悉的病房里。傍晚的时候，他又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来。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可是淡淡的喜悦与幸福仍然绕在他的心头，陪伴着他。那一片大海，浪花不再翻涌着，只剩静谧的蔚蓝。

他走到了那旧旧的公园里。公园的那个长椅仍在那里。座上的水还没干，仍没有人来坐一坐。长椅上的落叶又新增了几片，还是有些湿漉漉的。

正是黄昏的时候，长椅缓缓地镀上了一片金光。他冰冷的手被这余晖照耀得暖和了些，他的心也被这余晖照耀得温暖了些。他搓了搓手，想走到那所小学里去找找她，但是又觉得，还不急着动身。真是难忘的一天啊。

他披着一身金光，缓缓地向那所小学里走去。四周好像有一圈音乐在环绕着他，带着他进入有音乐、有光的日子。这音乐在唱着：“谁都无法命令激越的心灵，谁都无法扑灭情感的火焰，如若上苍将你赐予了我，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