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卷沉思(瓶子)
(2022-11-30 23:28:33)分类: 微小说(瓶子) |
古卷沉思
永乐二十二年,进入深秋,天气转凉了。若有若无的风卷起了落叶,四处打着转儿,吹过草窗,叫草窗不断地震颤着,有些摇摇欲坠。
夜深了,只怕是早已过了三更。他将白发顺在脑后,枕在胳膊上,静静地看着这草窗。他不是被这风声惊醒的:这一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眠。
将眼合上,无数的往事好像洪水肆虐后的河床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样干涸、赤裸、真实、凌乱,触目惊心;将眼睁开,往事又将眼前之物,悉数变幻成他的所思。他不能放任自己,如同一叶扁舟般,被卷入这记忆的洪流中去。
一次次地打断着回忆。他将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一一数出来,想引着自己思索到别出去。没有耕完的地,没有挑满缸的水,踩烂的鞋底……一点用也没有:这洪流势不可挡。那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啊,即使是挫骨扬灰,他也不会忘记一分一毫!
他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身边还在熟睡中的妻。妻的发不知何时也已经白了。自己还未到知天命之年,却早已白发苍苍,好似耄耋之年的老人。妻较他更年轻一些,才过不惑之年。却难料是何时,这白发也爬满了妻的两鬓?
他感到胸中阵阵酸楚。望向窗外,他静静地走出门去。
山野间的秋风肆意地吹在他破烂不堪的衣上。他凝视着黑暗,风的感触越发明显。不论是二十多年前啊,还是去年的今日,甚至在今夜里,风就这般吹拂着,吹拂着,不曾变化过:哪管世事无常,沧海桑田?天地啊,这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在黑暗中,他凝视着过往。
大火。处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哭声悲恸凄惨,叫人永生不能忘记。逃窜的小卒,捂脸抽噎的宫女,立于大火中焚烧自尽的人……除去他,内宫中人悉数葬身火海……而他,是这祸首,是这火源。
他浑身颤抖着,看着这黑夜。这般场景早已在他心中描绘了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不会叫他无动于衷。这已经是他能给他们的最好的归宿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宽慰着自己,可心头却总是在哀鸣。好似那嗷嗷待哺的雏鸟,等待着大鸟归巢;不知大鸟在野外遇难,雏鸟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绝。
至尊的宝座。在黑暗中,那至尊的宝座浮现在他眼前,又好似蒙上了一层灰尘:不是金光闪烁的。这宝座上,承载了至高无上的光辉与荣耀,是世间最求之不得的地位。若不是父王柔弱多疾,他如何能坐上这般位置?可是这宝座上啊,还藏满了数不尽的污浊、黑暗、苦楚,坐上去,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若是在多年前,他心中定有恼怒与悔恨。他恼怒父王不能在这世间多伴他些时日,给他坚实的臂膀,让他再成长些,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多一份力量。他悔恨父王的善良,任人欺辱,让他过早地走进这人间炼狱。
可是如今,恼怒、悔恨早已被荡涤了。他的心中,只剩下庆幸与释然。他庆幸父王过早地离去,不必受这日后的腥风血雨,这金子打造的枷锁与牢笼。他释然,为这奇遇般的命运。他毫无怨言。
父王垂危。黑暗中,他几乎能看见父亲的脸庞。他的眼眶湿润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权利,也不知道荣华富贵。他只知道,眼前奄奄一息的人,是他的亲人。在这深宫之中,有多少人是“亲人”?甚至是父子,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可是那时候的父亲,只是他在那寂寞又彷徨的日子里,的最坚实的依靠……
琼楼玉宇,雕栏玉砌;肥马轻裘,锦衣玉食。那是他从出生就过上的日子。天下,有几人能有这般命运?在那时,他从未在黄土之上卖过一分力气,流下一滴汗水;就能过上这世间最好的生活。这些,不过是常人的说辞。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幽深的宫门,一扇又一扇,永远也推不到尽头;高高的院墙,一尺又一尺,将他深深地锁在这囚笼中……
他久久地凝视着黑暗,仿若黑暗也在凝视着他。黑暗不言不语,静静地包容着天下之人的沉思。黑暗不会区分你的身份如何:更何况,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是一户平常人家的一部分。
他记起去年的今夜。为此,他已经等待了二十一年。在远隔山川的另一边,有一个人比他等待得更为焦急、恼怒与心伤。他明白,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
“殿下,您的选择,如何呢?”杵着拐杖的老者,轻轻地叹喂着,紧紧地看着他。这一句话,好似吐出了一口鲜血。他为了这一个回答,已经耗尽了半生:踏过高山,淌过流水;踩破了无数的门槛,寻过了无数的高僧:只为得到这一个答案。
他轻轻地笑着,好似将这前半生,终于在生死薄上划去了,再也和他没有了任何的联系。从此,那个人是那个人,他是他;他们永永远远,不再是同一个人。
“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过去了,我早已没有了再争下去的想法。如今,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一个人默默地活下去。”终于,他将这前半生,与他终于割舍得干干净净。
他在黑暗中,终于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他的身上有一块坚硬的磐石,如今,磐石落下了,他终于得到了解脱。可是,他早已被这磐石压断了筋骨,压碎了皮肉,压干了鲜血。磐石落下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他还有一副干枯的皮囊,里面剩着些温暖。是的,他还有一些温暖,这都是他的妻给他的。除了妻,他早已没有了任何亲人。他想用这下半生好好回馈她,他想给她温暖,就像她给他的一样。
抬起头来,他又感到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这些疼痛都源于这些温暖啊!他感到无力和苍白。是他不能保护好她,爱她吗?是他发觉,世事是这般叫人无奈。他不过是不知归途的帆,断了线的筝。他感到泪水就要缓缓地涌了出来。
“惠!”是妻在喊他。他回过神来,看见妻也只穿了薄薄的衣衫,倚靠在破旧的木门旁,用手揉着双眼。“这么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吧。”妻呢喃着,向他慢慢走了过来。她的白发在黑暗中闪着光,映衬着满是操劳和疲倦的脸。
他更快地向妻走了过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如果能永永远远这般幸福该多好?可是他知道,岁月流转,时光易逝。他感到无尽的温暖,与无尽的孤独。泪水终于划过了他苍老的脸颊,他感到无限的满足和失落。
注:
百度:朱允炆(1377年12月5日—?)
明朝第二位皇帝,为懿文太子朱标次子,明太祖朱元璋之孙。汉族,1398年6月30日-1402年7月13日在位,年号建文,故后世称建文帝。至南明弘光元年七月,以与显皇帝庙号复,改庙号惠宗。
1392年(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标病死,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由于自幼熟读儒家经书,所近之人多怀理想主义,性情因此与父同样温文尔雅,即长皆与宽大著称。
1399年8月,燕王朱棣誓师抗命,下谕将士,打着“清君侧”旗号起兵“靖难”。史称“靖难之役”。朝廷和燕王之间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持续三年的军事对峙。
1402年6月,燕军渡江直逼南京城下,谷王朱橞(huì)与曹国公李景隆开金川门迎降,京师遂破。燕兵进京,在燕王军队抵达后的一场混战中,南京城内的皇宫大院起了火。当火势扑灭后在灰烬中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残骸,已经不能辨认,据太监说它们是皇帝、皇后和他的长子朱文奎的尸体。朱棣登位后,将忠于建文的诸臣剥皮的剥皮,下油锅的下油锅,把他们的女眷罚到教坊司当官妓,实行残酷的“转营”,即轮流送到军营中去,一个女子每一日一夜要受二十余男子的凌辱,情况还要经常报告朱棣,有被摧残至死的,朱棣就下圣谕将尸体喂狗吃了。
但朱允炆的下落终成为一件悬案。谁也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被烧死了;后来对他的帝业抱同情心的历史学家们都说他乔装成和尚逃离南京。当时官方的记载当然只能说皇帝及其长子已死于难中;否则,燕王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称帝了。朱允炆最后的真正命运仍然是一个谜。
《明史·胡濙传》:胡濙,字源洁,武进人。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朱棣)疑之。五年(永乐五年)遣濙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二十一年(永乐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