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
you speak English?”
冬月萧瑟刺骨的寒风游荡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更显得肆无忌惮,一阵更胜一阵。
树木是光秃秃的,一只鸟儿也没有。天空是一片死寂的白。
咖啡馆、女装店、饼干行、电影院…无一不是紧闭大门:人早就跑掉了。三年前跑的人就多起来了。跑来跑去,能跑到哪里去?不少本地人说,这是“一个沦陷区到另一个沦陷区”。香港倒还没有沦陷,只是如今隔着日本,早晚有那么一天。谈起来也是说笑:若真打来了,还得指望英国人。
三年前唐昔潜便说过,要带她逃到上海去。逃,能逃多久?国家受难,民众当真无能为力么?赵雨眠不置可否:她还没有权利拒绝。
说得勤快,事情却拖到如今。他上半年把家底败光了,如今也是想走也走不了:他在外面养了多少人,她从不过问,也无权过问。
战时物价飞涨,钢琴难换饼干。卖珠宝的发的也是国难财,偏偏有人买了又买。想起来唐昔潜也给了她不少。项链、手镯、钗子,“你如今也要有体面人的样子。”刚结婚时,他是这样说的。
是,她原来工作确实算不上体面——在药房抓药。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薪水却连租金都交不上。何况爹爹病重了,还得拿一部分来买药呢。直到住进了他家——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好似恍如隔世了。
想起这些事情,雨眠不禁感到一阵苍凉:如今,我也为了柴米油盐,向生活妥协了么。
她将包着首饰的布包藏进胸口旁绣的内袋里,裹紧了衣裳。布包不大,只剩三只钗子了,却常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知这三只钗子还能撑多久!还是刚结婚时他给的那些,好在当初留了下来。一只一只当掉,如今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婚姻,婚姻!曾经她想到这个词,固执地认为一定是缘于爱情。
风渐渐小了些:到中午总要暖和一点的。
雨眠此次出去,跟婆婆说的是抓药。药店早就过了。婆婆带小霜买碌柚叶去了,雨眠便匆匆跑了出来。小霜的母亲几年前就跑了,现在她归雨眠照料。婆婆一向惯着孩子,任她哭闹。
此次出来,是要去戏院的。上个礼拜,听闻不远处那家京戏院要拆了。是了,自从搬过来,日日都忙忙碌碌,别说附近的戏院,雨眠已记不清多少年没进过戏院了。
她也跟婆婆提起过。婆婆抽着烟,眼角睥睨着:“看戏还得去上海,上海黄金戏院。锁麟囊,应去看一出锁麟囊……”程砚秋的锁麟囊。如今这般满“国”风雨!婆婆仍是三句不离上海。
爹爹躺在床上,拉着雨眠的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她的手背,眼神空空地望向远处:“那戏院,演的是霸王别姬。”
可雨眠心中,仍是十八年前,没看的那场戏。
雨眠心中沉甸甸的,不禁加快了步伐。好似在逃离一个牢笼。是,一个牢笼。
太阳出来了,在寒冷的空气中洒下微微暖意。雨眠停下脚步,到了。
整齐的檐下,是宏大庄严的朱墙,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映入眼帘的,还有泛黄的木匾、工整的四个大字字:康怡戏院。正门两侧的对联是用纸糊上去的,有一边儿已经被揭起来了,还没有掉落: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得出泼天富贵;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
朱红的漆剥落了不少,冷冷清清。走近些,便可看到铜门锈迹斑斑,表面凹凸不平。一扇开着,一扇没开。可真算是“凄凄惨惨戚戚”了!
雨眠轻轻走了进去。古老的参天的树,枝丫早已伸到了朱墙之外。院子不大,却也看得出精巧。右手边一方小小的亭子,估计原是卖票处。柜台、看客、戏,什么也没有,只剩萧索;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满墙房屋出租的广告和尘土。
亭子里倒还站了个人。一位姑娘,十八九岁模样。身上穿着旧式的布衣裳,两条薄辫子还算油光冒亮。世间不太平,谁知道炮火什么时候打过来?学生也读不成书了。
她欣喜着,招呼雨眠了:“进来看看,不用买票,做个登记就好,请来签个字吧。”
她递来纸、笔。雨眠接过,有些心不在焉地在后面写下名字、号码、地址,交还给她。抬头来,便撞见那个姑娘清澈的双眼,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纯粹。雨眠不禁心中一动: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眼睛啊!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不用看,准是同她一样的“闲人”,踏遍了这令人伤感的古迹,如今已经要离开了。
她转头去看。顿时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停止呼吸。
张烟昼如今是个茶商。
门第。还是要讲门第。
她们因为门第分开的那一年,他们逃到了南京。不久后,父亲强迫他娶了门当户对的一位小姐,以修复和当局的关系。
他和父亲之间越来越僵,为了反抗,父亲说东,他偏往西。终于,他们决裂了。
宣告断绝父子关系,丢下新娘,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北平。
战火纷纷,北平早已物非人也非。
彼时经济萧条,雨眠和爹爹不得不离开家乡,一路漂泊,四处谋生。
在北平寻觅一年无果,他开始经商。白手起家的日子,他笑着说,这叫“流放”。
雨眠激动得张口结舌。
故人相见,顾不得体面。随意找了个有石桌的角落,叙匆匆。
可是如今,如何无话不谈呢?
除了激动、惊讶、欣喜、哀伤,雨眠还有羞愧和无奈:离别是为了自我,可如今,我又因生计放弃了自我。
可是人生何处有反悔的路?
雨眠有些颤抖,忍不住泪盈于睫。
转眼过去了十二年。
岁月悄悄留下了痕迹:日日奔波劳碌,张烟昼的鬓角已添了白色,唇上还留着浅浅的胡须;一身风衣没有一丝不苟,倒有些行色匆匆。若不是眼前看到,雨眠实在想象不出,他没有穿校服的模样。
我们原来早就不是学生了。
他眼角有了皱纹,笑眼盈盈。话语中平静掩饰着激动:仍旧是十二年前的故事!
刹那间,雨眠以为,她又回到了顺天中学堂,回到了她们的故乡,北平。
抬眼望去,四方朱墙之内,有着和北平一样萧索的树木。低头看去,杯中的普洱也变成了北平的浓茶。
好似能听见远远的鞭炮声了…那是要过年的声响,绝不会是炮火。
四方朱墙之内,围着十二年前的故乡,墙外,则是战争一触即发的香港。
而我呢?
雨眠不得不想到自己。
如今,我已嫁为人妻,是一个孩子的养母。
他会如何看我、如何想呢?
雨眠看着他,张烟昼暖暖地、高兴地笑着,在他的眼中,雨眠找不到答案。
十八年前的那场戏,可能只是在我心中,唱到了如今。
我何德何能。
对于自己,雨眠只是寥寥数语带过。她还没有勇气。
我还没有勇气,完完全全地面对如今妥协的自己。我还没有勇气,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假若一切都搞砸了呢?我到底该如何抉择?
谍对谍。
张烟昼紧紧握着她的手。雨眠心弦一动,不知该高兴还是伤心:他的手粗糙了。他早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了。
他平静地讲述着,这十二年,没有她的故事。
她静静听着,说的什么渐渐模糊不清。
回望这十二年光阴,又好似只有一瞬。
将选择暂且抛到脑后吧,苦恼的事情暂且不去想。她只需要安静听着,希望眼前不是南柯一梦。
谈天说地,雨眠怕时间走得太快,假若这是最后一次呢?
若还能有下一次...若还能?
眼见是离别。
回望半生,碌碌无为也好,上下求索也罢,若有一事未成,终觉索然无味。张烟昼说着,有些勉强地笑了。
雨眠正觉心中七上八下,没太留意他的话。想了想,脑海中倒是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他要参军,为国效力?
张烟昼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办,失陪一会儿,我马上就回。这次,一定要等我啊!”
雨眠终于下定了决心。
趁他暂时离开,雨眠四处张望,确保他不会突然回来。她匆匆跑到亭子里,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压着声音叫那小姑娘:“快些,快些!把纸和笔借我用用!”
就让我自私一次,孩子气一次。就让我再勇敢一次。
她要悄悄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了。
她是那样慌张,以至于她忘了,方才进来时,登记时写下的东西,不就是联系方式么?
写好之后,撕下一小片纸条,匆匆回来,放在那石桌上的茶壶底下,压好。
她如释重负,等着他回来,规规矩矩地离了别。
可她还是犹豫了。若流水无情呢?那便是我自作多情了。
回家的路上,她心中的两个小人儿打着架,最后,羞愧的那一个赢了。
来得及吗?来得及的。她顶着冷冽的空气,冲刺般跑了回去,头发也散乱了,气喘吁吁,急得满头大汗。
她回到石桌面前,迫不及待地拿起茶壶,底下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是小姑娘收走了?还是?
她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跑到小姑娘面前,语无伦次:“石桌…纸条?那个纸条?”
小姑娘见她这么着急,急得比她还厉害:“哎呦,哎呦,是我收走了!你别急。我放哪儿了?咦,我放哪儿了?我想想,别急别急。哦,哦!在这儿,在这儿!”
她笑着,比雨眠还要兴奋,可是,又突然疑惑了,拿着两张纸条,傻了眼:“怎么有两张?哪张是你要的?”
雨眠接过来看。除了自己那张,另外一张,上面分明潦草地写着:
张烟昼,1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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