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听婆母说，老公公在去世前一晚，不躺不靠，直挺挺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一宿，怎么也劝不回去。到早上终于躺下的时候，就已经水米不进了。急忙打电话叫儿子过来。随后120也到了，但医生已经不建议拉到医院。临近中午时分，老人家就去了。终年89岁。

       不知道老人坐在暗夜中，脑子里想些什么？按照回光返照的说法，这个时候他应该很清醒。他是不是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他的最后时刻？他是不是想起了早已逝去的父母和先他而去的兄弟姐妹？遥远的小山村？当年毅然决定走异路奔异乡的情景？不在身边的儿子一家人，特别是已经上大学的小孙女？他是不是会微笑着想：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问我永恒是什么，我在该离开的时候离开。

       这真让人心碎。不管这个人是谁。

       或许有人陪着他说说话最好。记得母亲临终前那一个晚上，罕见地坐起来，听我和小哥跟她说话，面对我们的“批评”，脸上流露出的孩子一样的顺从表情，还使劲地点了点头。但老公公大约不会要求别人这样做，他失聪多年，连带语言能力也丧失不少，别人和他说话需要扯着嗓门，或者干脆打手势。大半夜的，他不会要求婆婆用在电梯间都能听到的高音和他讲话，只会勉强挥挥手让婆婆去休息。也不会在半夜把儿子叫过来，他总是说你们那么忙，有你妈在呢别担心。一个人看着死神在周围徘徊。

        老人家的一生我没有资格评说，只知道他是无数善良勤俭隐忍无私的普通老百姓中的一个，干着最普通的工作，过着最简朴的生活，一门心思对家人好，千辛万苦攒点钱都用在家庭建设上，最怕拖累别人。不拖泥带水地离开是晚年最大的心愿。看着老人家安详的遗容，亲人们都说这样挺好的。

       老爷子的身体其实一直不错，除了耳背以及腿脚不灵光，没什么大病。连耳背这个毛病，在我们看来都不算坏事儿，耳不听心不烦呗。他自己也觉得能接受，给他配了助听器，没用几天就扔一边了，嫌吵。只是苦了婆母——女人家，总是相对爱说话的，碰上这么一个，有气没处撒，多少次想说个话说不通，气得甩手进屋。但耳根子清净是否就换来大松心？似乎并没有。老头子耳不聪但目很明。逢过年过节家里来人，他总是乐呵呵地坐在沙发上，从大家的表情手势和一两个偶然听到的词儿了解一点家长里短的事儿。家里的几个人，他会更细致地观察，任谁的不爽的表情动作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有的时候还真得让人有点发毛呢。啥事儿都明白，只是不说而已。

       小凤凰哭得伤心，和爸爸一起到八宝山存放爷爷遗体，到陵园挑选墓地，对得起爷爷对她的好。老人家对我这个儿媳的好，只说一件小事儿：我们结婚之前，四个人一起去家具城挑选家具，我和梁先生的意见很一致，什么根基都没有呢，一切从简。不知道在什么环节上梁先生惹怒了老人家，他十分生气地甩手而去，结果胳膊还碰到了一辆自行车上，瞬间肿了起来。后来梁先生说老人家骂他，说“你这是欺负小朱子”。当然是嫌弃梁先生过于节俭了——我们最终只买了一张床和一个写字台。后来也没举办什么像样的仪式，极其简单地完成了人生大事。梁先生的“吝啬”一直持续到现在，就这样了吧。

       我知道老人家有一块心病，就是没有能力为这个儿子准备好婚房什么的，怨恨自己无能。那些年梁先生到日本去打拼，春节的时候打回电话问候，每通完话，老爷子都会悄悄地哭，说自己没本事逼得孩子背井离乡。老人就是这么敏感心重。其实小凤凰不就是在爷爷奶奶那里长大的嘛，学区房为我们省了多少钱。论理我们自己的生活，最好从头到尾自己打理，那么多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钱省了不少，但自己的小家庭没有经营好，教训不轻。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是来了又走。坐在黑暗中的老爷子，不知道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惟愿老人微笑着，回看了自己的路，感谢了相伴50余年的老伴儿，原谅了孩子们的“不孝”，从容远行。那个目的地是每个人的目的地，每个人都会和所有人重逢。

图1 9.22的蓝天白云大风

图2 白色茉莉花